狄仁傑雖不是第一次住大明宮,但眼下戴罪之身,並沒敢真的去休息,依然在紫寰殿中等候,狄仁傑熟悉這裡,他跟武曌君臣十餘年,大多數的時光都是在此殿度過的。
直到?正午?,侍女來宣,道,陛下請狄大人移步挾月閣。狄仁傑眉峰一動,挾月閣是陛下寢宮,侍女道,大人請就是了。
暖閣光線昏暗,天子還沒換下冕服,她腰束莽帶,足踏赤舄,裙擺盤龍走鳳,日月星辰和祥鳥瑞獸都被一針一針釘在她衣袖上。
陽光從她背後直射進來,透過她細碎的發絲,仿佛她渾身流瀉著屬於太陽的光輝,昨夜散下的長發高高束起,麵前十二旒冕垂墜,顆顆寶蘊光含,這個時候武曌,才像一位真正的經天緯地的帝王。
她永遠不再是荒山古寺裡,那個牽著他手叫一聲懷英哥哥的少女了。
狄仁傑再一次確認了這件事,她畢竟是天子,兒女情長該全部擱置身後,她不是人間任何一個普通女子可比擬的。比如現在,天子威嚴之下,整個暖閣內外侍從無數,卻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不敢有。
“臣狄仁傑叩見吾皇萬歲…”正欲行禮。
武曌打斷他:“行了,彆裝腔作勢了。”兩列侍女見武曌眼色,都魚貫退出了,武曌自己取下冠冕,隨手往桌上一放,拆了頭上珠擘,把滿頭長發散開,現在閣中隻剩下兩個人,氣氛變得舒緩起來,武曌把手中犀角梳扔到他手中。
他接在手裡,正猶豫間,武曌已脫下繁複的朝服,隻穿了朱紅常裙坐在妝鏡前,對鏡子裡照到的狄仁傑道:“怎麼?我使不得鸞台宰輔狄大人?”
“不。”狄仁傑上前,撫上她青絲滿頭,輕輕梳開,笑道:“臣不勝榮幸。”
梳子溫柔的在發間遊走,武曌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雪膚花顏,從未有人敢覬覦窺探。
自坐上這個位置,隻覺得離他越來越遠,她想嘗試著去抓,卻總是被小心翼翼的避開,武曌實在想不通他一定要避開自己的原因。
可他卻又不是完全避開,每當自己有難以裁決之事的時候,他總是遊刃有餘的在暗中助力,卻又絲毫不表現出他助過力,以至於人人隻以為大唐盛世天子一人聖明。他手上的權利跟自己手上的暗中互相製衡著,可這件事自己竟完全瞞過了自己,隻怕任何君王,都不會相信這樣的人毫無不臣之心吧。
可武曌信了,無理由的信任他換來的是越行越遠的距離,她想著胸口有些壓抑,撕裂的秘密壓著她的心,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武曌沉聲問:“知道我為什麼請狄大人來這兒麼。”
這冷麵判官決斷生死的一雙手硬勁有力,溫柔的捉著她長發捋順,分開三縷,竟巧妙的合挽了一個垂髻。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漫不經心答道:“因為陛下不想治臣的罪。”
一針見血,武曌“啪”的一聲合上了妝鏡,狄仁傑後退一步,躬身一跪。
武曌似笑非笑:“大人還知道什麼。”
狄仁傑實話明說:“臣還知道,陛下若要殺臣,隻需一言即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說著打量了一下四周,這隻是君王寢宮的外廳,似她熱烈的性情一般,處處裝飾奢華,珠簾低垂琉璃剔透,唯有一處,竟擺的是一副刑架,狄仁傑看的真切,心如明鏡:“陛下不想殺臣,又不想饒臣,隻想給臣個教訓罷了。”
他肆無忌憚的窺破屬於君主的秘密,再清楚明了的拿從容之口說出來,他臉上不動聲色。
九五至尊卻仿佛被人一眼看穿,雙頰浮上層紅暈,轉而陰雲密布,天子一怒,狄仁傑略側了側身體,武曌轉身抬腳踹到狄仁傑肩上,狄仁傑跌倒,武曌起身踏住他胸口,居高臨下喝道:“狄仁傑!你太過分了!”
狄仁傑謙卑馴服:“不敢。”
等女帝放開他,又立即膝行兩步跪回原位。
“狄大人,看看這些玩意吧。”武曌沒看他,手中擺弄了些看起來奇怪的東西,狄仁傑瞟一眼就明白,那是酷吏們做出來的些不起眼卻有奇效的刑具。狄仁傑歎口氣,若不是她的傾心信任,現在自己早就身在獄中生死難料了。
自己硬點起來的火,狄仁傑看它燒,心裡卻滿意了。起身自覺走到那刑架前,垂目猶豫了一下,身上穿著的是大唐宰輔的官袍,而武曌又顯然不是在向宰輔問罪,隨輕聲問:“要脫麼。”
武曌手中正擺弄了條鞭子,這才抬頭打量他一下,笑道:“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