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裡鏡,江忠義眼中的石達開 ……(2 / 2)

鹽車行 雁小驢 5437 字 10個月前

翼王大旗突然向他和堂兄的方向移動了,江忠義感到那麵金黃色的旗幟仿佛向城頭逼了過來,他的眼中驟然有了一種被灼燒的刺痛。

江忠源突然回過頭,把千裡鏡塞在他的手中,“你看,那個騎馬的人就是石達開。”江忠義注意到堂兄說到石達開的時候,並沒有如提到粵匪其他頭領時帶著“賊”或“匪”字,而是,含著也許連他江忠源本人都未曾察覺的尊敬。一個年過不惑的壯年人對後起之秀的敬意。或許,還有一點點羨妒。

江忠義的心劇烈的跳動起來,他眯著眼透過千裡鏡瀏覽著城外那片血色與金風的糜爛,最終定格在一個人身上。石達開的身形近在咫尺。堂兄的聲音浮動在他的耳邊,似乎帶著一絲邪惡的蠱惑,“今後我江家的將才,便是你了!殺了他,你將超過我,並名揚天下!”

堂兄說這話後兩年,死在了廬州,石達開指揮的大軍手下,而江忠義也在之後光複廬州的戰役中失去了一隻眼睛,再不複往日溫文秀雅的容顏。這些年,他一直在追逐著石達開的腳步,看著他離京出走,流竄各省,並一步步眾叛親離,到了今天如此之窮途末路。

你我幾度交手,卻是七年來第一次如此咫尺相近。你已經不再是長毛將帥的第一人,而我,卻已榮任封疆大吏。

暴雨來的疾,去的卻也快,雨點轉眼間便稀了。陽光從雲塊的縫隙裡透出,霎時間雨過天晴。江忠義把千裡鏡從腰間抽出來,擦了擦鏡片上的雨水,重新審視前方的戰況。

“好!”江忠義眉峰禁不住聳動了一下。他一眼便看出,石逆的軍隊已落到了下風。他們邊戰邊不由自主地向後挪動,血肉在味軍的刀矛下便如砧板上的蔬菜。

江忠義從探子的口中得知,石逆在廣西蟄伏的兩年中,老部下們紛紛離他而去。有原來便是廣西老賊逐漸對打江山失望,因而趁機回家務農的;有自立山頭,轉戰廣東貴州等地的;有被朝廷招安的,遣散的;也有返回江南,投靠洪逆的。從今天千裡鏡中翼賊的軍容來看,他身邊那些士兵多半應該是原大成國陳開部的潯匪,是在陳開死後沒有辦法才去投靠翼賊的。

以這樣的士兵作前鋒?江忠義仔細觀察著翼軍手中的武器,無非是棍棒,甚至有人還拿著耙糞用的釘耙。金屬製成的刀劍很少。一絲微笑從江忠義的嘴角浮現。仿佛回應他的笑容似的,石達開突然落馬了。江忠義霍然向前跨了一大步,腿上的疼痛使得他的眼前一黑。當他重新恢複了視力,令人驚訝的一幕發生了。

一群少年,不,他們之中甚至有人還是孩子,突然從粵匪的背後殺了出來。領隊的手中,擎著一麵碩大無比的黑旗。彆看他比一隻猴子也大不了多少,但手中的旗幟卻揮舞得十分自如。

那幅黑旗如一匹巨蟒,在空中打了個有力的旋兒。黑旗過後,露出下麵人手一把片刀,明晃晃的,刺著人的眼。

“呀――”囂叫聲從稚嫩的喉嚨裡發出來,細嫩,卻著實凶狠。

第一個味軍的頭顱被砍下來了,鮮血噴了敵人一臉,砍頭的少年反手一抹,伸出舌頭去接那滴滴答答留下來的血水。

占據絕對優勢的味軍被這些人猛的一衝,陣腳頓時一亂。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刹那,石逆又重新上馬,他的脊背穩穩的背對著江忠義,便如一堵無法逾越的牆。

比恐懼更為深刻的恐慌襲上心頭,江忠義突然對擒拿石達開不確信起來。也是,這麼多年了,他多少次追逐著石達開,每每殺的翼賊大敗,但總是就差那麼一點點。石逆,難道你我之間的糾葛必將持續下去,不死不休?

江忠義的雙手緊握住千裡鏡,牢牢鎖住石達開的背影,就在這時,石逆突然回頭了。從遠處,透過鏡片向他凝視著,竟然在很輕鬆的笑。

驀地,鏡片中石逆的身形不見了,隻有無數個孩子塗滿鮮血的臉和他們手上雪亮的片刀在眼前湧動。

江忠義猛地把千裡鏡從麵前移開,睜大獨目尋覓著。隻見石達開已經開始指揮軍隊撤退了,他眼睜睜的看著石達開率領人馬向北方,木坪的方向邊戰邊走。

味軍在江忠倬的率領下追逐而去。不久,江忠義的四周變得異常安靜。

在焦灼的等待中,月亮慢慢升起來了。彎彎的下弦月下,是溪水流動在石頭上的聲音,雨水間或從竹葉上滴落的聲音。密林深處不時傳來一兩聲鳥雀的鳴叫,然而,風裡飄來的腥氣令江忠義無法在這樣安謐的一個夜晚感到絲毫的愜意。

他想象著抓住石達開後怎樣處置,就像以前千百次幻想中的那樣,他要用鞭子抽他,再把他的肉一條條割下來,蘸著他家鄉最辣的辣椒醬一口口的吃下去。

“沒錯,我們新寧的辣醬是湖南最辣的!”

江忠義想了整整一夜。

當露水把他的雨後更換的軍服完全打濕的時候,一陣敲敲打打的鑼鼓聲突然從會同縣城的方向傳過來,竟然還有笙、笛子等樂器的伴奏。俗氣的民□□出來的是和昨日的戰場不相配的祥和安寧,顯得喜氣洋洋的,連血腥氣都不那麼重了。

“怪了?”江忠義一陣愕然。

“大人,天快亮了,是百姓們在祭祀飛龍太公呢!每年十月二十六,他的祭日,會同人都要開廟會熱鬨熱鬨的!”身邊的士兵扭著頭看了一會,急忙解釋道。他和江忠義同是湘西新寧人,離會同不遠。因此一提,圍在江忠義身邊的同籍貫子弟兵們立刻恍然大悟了。

他們一同望著縣城的方向,臉上都浮現出一種驚喜和縹緲的表情,那或許是血與鐵廝殺的夾縫中殘存的一點柔情。

江忠義啞然失笑,會同百姓拜祭飛龍太公楊再思已經有九百多年了。說起來,楊再思當年也算是一位割據一方的英雄,是受了北宋的招安才最終有了一個正途。

他歎了一口氣,在曲樂的喧鬨聲中再一次感到了石達開的可怕。

“治賊當清其源,使任封疆者勿以吏治為緩圖,天下廓清可立俟也。”他口中喃喃的叨念。他想到不久前接到的聖旨,命他經署貴州巡撫,而他,是否真的有能力掃蕩賊寇,以報皇恩呢?

“唉,石達開這樣的人,是真不該造反的!”

就在這時,腳步聲從北邊傳來,漸漸明亮的晨曦中,是江忠倬追擊石達開的軍隊回來了。看到他們的神情,江忠義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江忠倬低垂著頭走在隊伍前麵,“天色太暗,翼賊走脫……”

江忠義沒有說話,一鞭子抽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