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裡鏡,江忠義眼中的石達開 ……(1 / 2)

鹽車行 雁小驢 5437 字 10個月前

方會同之陷也,公由洪江進攻,突遇賊,值天大雨,公整隊進,石逆親率死黨來決戰。公揮軍縱橫抉蕩,戰三時,賊敗,石逆墜馬者再,千總江忠倬怒馬取之,幾獲矣,逆黨以死護之去,自是不敢複窺楚疆。

――朱孔彰《中興將帥彆傳•江誠恪公忠義》

江忠義用兩隻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著千裡鏡的筒身,輕柔的便仿佛童生考秀才時握筆管般專注。他的手指依舊如當年般修長,隻是已生滿堅硬的厚繭,再不複十八歲時的細致。那個銅質的西洋小玩意在他的手中紋絲不動,似乎與他整個人澆鑄在了一起。他的四周,是風掠過竹葉尖銳的聲音,渠水河流動的聲音,遠處太平軍散亂的腳步聲、咳嗽聲,斷斷續續私語的聲音。而他,與他身邊三千餘名同樣蹲在樹叢裡埋伏著,從洪江急行軍到此,準備撲向普寺腳的“味軍”(江忠義字味根,因此他手下的軍隊稱味軍)則可怕的沉默著,幾乎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江忠義的右眼睜得大大的,從鏡片的這端向那支打著石達開旗號的太平軍隊伍凝視著,視野中的軍服是一片流動的花花綠綠。

“他娘的,長毛怎麼老是搶老娘們的衣服穿?”是堂弟江忠倬,在身邊輕輕的罵了一句。

江忠義的眼珠正巧停留在一件花襖上,上麵繡製的大紅牡丹花即使隔了鏡片,也依舊開得十分清晰。他忍不住笑了笑。這一笑,江忠義左側臉頰的疤痕仿佛綻裂了一般,眯著的左眼同時張開,那是一個沒有眼珠的黑洞。

“翼賊軍勢,果不複往年之盛!”江忠義有些興奮和期待,心裡更多的卻是一陣陣湧起的失望。他順手準備把千裡鏡遞給身旁眼巴巴等了很久的堂弟――千總江忠倬。突然,他的雙手劇烈的顫抖起來,一向精心愛護的千裡鏡險些掉在地上。他深深喘了口氣,重新用雙手緊緊抓握住千裡鏡,小心的,同時也是恐懼的凝視著太平軍的隊伍。江忠倬不解的望向堂兄,隻見江忠義臉上的肌肉跳動著,嘴巴微微張開。隨後,“嗬嗬”兩聲低沉的吼叫仿佛從喉嚨深處傳了出來。

“是翼賊,翼賊本人!”

江忠倬恍然大悟,低頭“嘿”了一聲,與此同時,耳畔傳來堂兄刻毒的低語:“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

“這麼多年了!”江忠倬回了一句,聲音竟然有些哽咽了起來。如果從他堂兄江忠源在安徽廬州殉難算起,則整整七年。他們江家人都知道,楚軍的領袖江忠源在廬州城破死節,雖然攻打廬州的統帥名義上是胡以晃,但幕後指揮的高人則是當年隻有二十三歲的太平天國青年將領翼王石達開。

六天前,翼王石達開的軍隊攻下了湘西會同縣城,但旋即棄之不顧,欲北上入川還是東進湖南暫不知曉,而先鋒軍便是前方普寺腳的這支隊伍。翼軍不知道,在他們先鋒隊伍的前方,早已埋伏下了另一支軍隊,便是從洪江疾行到此的,江忠義的味軍。

江忠倬低聲對堂兄笑道:“看來探子說的不假,石逆眾叛親離,手下能人煙消雲散,便是連他自己也得親自上陣殺敵,充作先鋒了!翼賊啊翼賊,你不好生在廣西呆著,非得入湖南壞我哥哥升遷的好事,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來!”

江忠義不答,他以一種渴望的眼神牢牢鎖緊長毛隊伍前列那個騎馬的高個子,儘管看的不是很清晰,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那就是石達開。他的鼻翼極速地抽動了兩下,是的,連風裡也彌漫著石達開的味道。

你是我的,我一個人獵物,我整整追逐了七年的獵物。我從臨江,永州、寶慶、武岡一路追來,就是為了得到你。為了你,我失去了一隻眼睛,全身遍布著傷痕。每天晚上,都為足股中不曾取出的鉛子輾轉反側。無數個不眠之夜,抓不住的是你的形象。

是你,殺了我的堂兄江忠源,斷送了我江家的前程,如果不是你,曾國藩胡林翼一幫根本不會出頭,最終將直搗金陵的將是江家的楚軍。然而,我是為了我的堂兄複仇而來的嗎?我更是為了自己。隻有殺死殺死堂兄的你,我才不用在當今和後世被看成江忠源的從弟。

也是你,成為了我升遷道路上的絆腳石。在我蒙朝廷賞賜二品頂戴並署理貴州總督前夕,你衝出了廣西。為此我不得不被湖南巡撫毛鴻賓參奏,留本省帶兵。

是到了該結束這一切的時候了!活捉石達開,這篇文章,他務必要金榜題名,再不能如童生靠秀才般名落孫山。

馬上行動,因為想得到石達開的,並不隻有他一個,還有席寶田、還有周達武,還有王永章,他們和他們的軍隊都在不遠處虎視眈眈。

一顆鬥大的水珠“啪”的一聲,砸在他的額頭上,接著,又是第二顆,第三顆。連成線的水珠落到他的臉上,與他的淚水與汗水交織在一起。

江忠義望望天,孟冬之際,居然下起雨來。看樣子,還挺大。自鹹豐九年至今,湘西水患不斷,如今又是天降異象,不知預兆著什麼?

江忠義緩緩放下了千裡鏡,整個人又變的如鋼鐵般堅硬。他的目光緩緩的在部下們雨水縱橫的麵容上掃過。很好,突如其來的暴雨也未曾洗掉那些士兵如野狼般渴望和嗜血的眼神。江忠義滿意的點了點頭,他隻說了兩個字:“殺賊!”

江忠義正欲上馬,雙腿突然劇烈的疼痛起來,他微微弓起腰,連握著馬鞭的手都在顫抖。

“大人,舊傷又發作了?”江忠倬跨步上前,緊張的詢問。

江忠義輕輕點點頭,疼痛令他說不出話來。遺憾中他的心頭湧起對石達開無窮無儘的恨意,因為這傷也是他在江西臨江城下,被翼王的部下所為。

“中丞大人,你在這兒留下觀敵瞭陣,標下把翼賊的人頭給你拿來!”江忠倬摩拳擦掌,堅定有力的目光透過雨簾凝視著堂兄虛弱無力的表情。

江忠義又試著上馬,雨水透過戰袍,與冷汗一起布滿了全身。他勉力一笑,學著堂兄江忠源當年的樣子拍了拍弟弟的後背:“今後我江家的將才,便是你了!活捉他,你將超過我,並名揚天下!”他望了望天,收斂心神,對江忠倬冷酷的下令:“雨停之前,我要你把翼賊抓來,記住,我要活的!”

江忠義站在土堆上,極目向戰場上張望,腿已經不像剛才一樣疼了,但卻依然無法上馬衝鋒。一種冰冷沉窒的感覺,從足趾一直到腰部,並向上蔓延到了全身。雨水打在他靜止不動的雙臂,騰起一陣陣白色的霧氣。

眼前的戰場上定是白刃相搏,但傾盆大雨直瀉而下,竟然把翻滾的肌肉和噴湧的鮮血全都衝洗成白茫茫一片。喊殺聲、雨聲、戰馬嘶鳴聲和風聲卷在一起,仿佛十萬隻銅琵琶在天地間合奏著一曲十麵埋伏。

是什麼,是什麼在響?

牙齒!他的牙齒在無法控製的磕擊著。

“幸好,下著雨,沒有人聽到!”江忠義知道,那是恐懼,是來自對石達開的無法控製的,原始的恐懼。他初出茅廬的處女戰便嘗儘了石達開的厲害。

那是鹹豐二年,長沙。

城外高高矮矮的山巒上儘是穿戴著紅黃二色服飾的“賊”眾,便像金色麥浪上綻開的血色花朵。楚軍統帥江忠源手握千裡鏡,一動不動的凝視著那片密密麻麻的大軍,靜止的宛如一尊雕像。

十八歲的江忠義站在堂兄身後,他的右手用力握住腰間的刀柄,渾然不覺指端已完全捏成了白色。那片紅色和黃色的海洋突然分開,“太平天國左軍主將翼王石”的大旗驀然出現在城下。

長沙城裡的人都知道,石達開比之前攻打城池的長毛首領,西王蕭朝貴更厲害。前幾天,朝廷的正規軍隊,向榮統帥下的綠營軍剛剛敗在他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