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傳來少年們七嘴八舌的回答。
“算了,算了,益仔倒是識字,可他十個字裡麵起碼要念八個白字。”躺在茅草上的石達開開口了。
韋普成縮回頭,想了想,怯生生的提議:“殿下,軍裡但凡認字的先生可都跑路了!要不,小卑職把曹大人或曾大人不管誰找一個過來?他倆都能讀會寫的。”
石達開向身下鋪著的茅草抓了抓,抬起頭笑罵:“小子,我要手裡有東西,就給你一下子。你不知道他們都被本主將派出去乾活了嗎?”突然他眼睛一瞪:“你小子,聽王娘念這麼多次了,怎麼也不學著背背?東王在的時候,這麼一厚本,”石達開用手指比了個令人乍舌的厚度,“<行軍總要>,下誥諭背不下的過雲中雪(砍頭),哪個不是背的滾瓜爛熟?”
“九――千――歲――呀!?”韋普成怪異地拉長了聲音,他隨即吐了吐吐舌頭,然後恬著臉笑道:“小卑職也知道,殿下舍不得殺我的!”
石達開又拿起信紙,眯著眼看了兩行,自言自語似的說道:“眼睛是越來越近視,從天京帶來的黑晶眼鏡也在寶慶打丟了!看來,隻有請稅先生了!”
“他呀,倒是能寫會讀的!小卑職也知道。”韋普成穩穩的站著,紋絲沒有動。
“知道杵在那乾嘛?還不快給本主將去請?”石達開眼一瞪。
韋普成趕緊跑出了帳子。
石達開的大營紮在湘西古鎮托口以東的下山坡。托口位於沅江、渠水的交彙處,兩條河流在此托頂,因名托口。已是孟冬,從山腳向往山坡上一路望去,星星點點的臘梅已在一片蒼翠中如雪花般綻開了白色,空氣中也若有若無地浮動著冰冷的花香。
頭頂的天空漸漸向深藍色過渡,韋普成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交代帳邊守衛的少年仆射們千萬小心在意,便快步向前走去。
一堆堆的篝火已在營盤邊燃了起來。婆娘們圍著火堆做飯,不時在忙亂的間隙嗬斥著跑來跑去,毫不知危險的娃崽。他們的丈夫,聖兵們則橫七豎八的倒在火堆前,跑了兩天兩夜的他們把疲憊的雙腳伸出來,就著火堆去烘烤。糯米飯的清香,鴉片煙絲絲縷縷的香氣和劣質煙草嗆人的氣味糾纏在一起,掩蓋了臘梅的花香。
“嗬,這些人在這麼偏僻的地方也能搞到葷煙(鴉片)?本事還真不小!”韋普成知道,鴉片煙的香味就是洞裡的老鼠聞了也會上癮。當下用力捂住鼻子。他是信天父,遵守十款天條,煙酒不沾的人,當下在心中向冥冥中的天亞爺禱告了兩句,從而快步離開了那群衣衫不整,狼狽已極的同袍。
當韋普成走近一架低矮的小帳篷前麵,他整個人仿佛在突然間發生了某種變化。確切的說,是憑空生出了一種叫“架子”的東西。
“喂,殿下訓諭,請稅先生過去!”韋普成的話語硬邦邦的,要是摔在地上,沒準會斷成三截。
帳子裡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正是稅先生的聲音。
韋普成撇了撇嘴,正想再次催促,就在這時,他聞到了一股鴉片的味道,糊香糊香的,似乎有隻柔軟的小手從那股氣味的中心伸出來,在他的胸口輕輕抓撓。
半晌,鴉片的氣味越來越濃,帳中人卻連咳嗽聲也沒有了。
韋普成對除了翼王之外能識文斷字的人都有點看不上,要不是訓諭在身,早就動粗了。不能不佩服,他因為石達開的一個“請”字就在帳外等了這麼久。就在韋普成終於失去耐心,準備扯下帳篷上那塊補著塊大花布的簾子,衝進去揪人的時候,帳子裡傳來一聲長歎,不知有多麼滿足的長歎,也是過足了煙癮的長歎。
一隻細瘦修長的手搭在簾子上,並緩緩挑開。
“呸,”韋普成用力在地上砸了口吐沫,心中暗想,“什麼‘稅先生’,簡直就是個娘們兒!”
帳簾一挑,那人抬起頭,他的眉眼異常細致清楚,但鼻子的側麵卻已經勾勒出了兩道深深的法令紋。正是石達開前幾天軍迫靖江,在城外“請”來的文書先生,學名叫做稅朝南的。
“殿下請稅先生過去念文書!”
稅朝南剛剛吸完大煙,青白色的臉上神氣完足,“真天命――太平天國――聖神電――通軍主將――翼王――五千歲相邀,異常榮幸,”他乜斜著眼睛衝韋普成笑了笑,很有威勢的吩咐:“前麵帶路!”
韋普成一邊走,一邊在心中咒罵。他走的極快,待他回頭看的時候,發現稅朝南已經遠遠落在了後麵。那人踱著方步,不緊不慢的走著,自然跟不上他行軍般迅速的步伐。
“韋參護,”一聲輕柔的呼叫打斷了韋普成即將脫口而出的大罵,他回頭一看,忍不住低頭微笑了。那是馬王娘,在翼王所有的妻子中,除了在天京之變中早逝的黃王娘,他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溫柔賢惠的馬王娘。
馬王娘的手上拎著四包拴成一串的糯米飯,都用剛摘下的竹葉包著。她把糯米飯遞到韋普成手中詢問:“殿下是不是還沒有吃飯呀?”
四包青翠欲滴的糯米飯沉沉的墜手,韋普成摸了摸腦袋,傻笑道:“用不了這麼多的,殿下頂多隻能吃一半。”
馬王娘歎了口氣,“韋參護,你也和殿下一樣沒有吃吧?”就在這時,翼王的其她妻子們從營帳裡也出來了,包括劉王娘、馬王娘在內,一共是五個黑瘦卻結實的女人。潘王娘、吳王娘手裡領著兩名小小的翼金,母親當年的美貌投影到女兒身上,小翼金們都生的異常俊秀。
韋普成扒著頭向她們身後張望,帳篷裡突然躥出一條金色的小小身影,猛地撲到他的懷裡。
“跑那麼快,摔著怎麼辦?”韋普成又心疼又喜歡,他蹲下身,伸出粗黑的手指,用手指肚在來人黧黑細膩的小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
那是個男孩子,穿著件繡著六條龍的黃袍,他一手拿著枝臘梅花,用另一隻手的手指卷著韋普成的胡子玩,嘻嘻地笑,一點也不把他的話語當回事。正是石達開的獨子,三歲的世子石定忠。
“韋叔帶我去找阿爸!”
韋普成看了看劉王娘,隻見她把臉轉向一邊,倒也沒反對。他心下釋然,大笑著把石定忠舉的高高的,讓他騎在自己的脖子上。
稅朝南終於慢慢的踱了過來,韋普成瞪了他一眼,和王娘打好招呼,二人相伴向翼王的營帳走去。
三個人剛剛過去,王娘們便蹲在地上,從火堆的餘燼中翻揀出焦炭狀的樹枝,趕在江邊洗了臉,然後以江麵為鏡細細的給自己描畫眉毛。那是丁巳年夏天,安慶城裡最流行的眉形式樣。
翼二金抓著姐姐的手,呆呆地瞅著母親們梳妝,臉上的表情真是羨慕極了。翼長金卻大方的多,她拉著妹妹徑直上前要求,“阿媽,給我也畫畫!”
潘王娘剛畫完妝,歪著頭看女兒,臉上露出頑皮的笑容。她突然拿起枯枝,在女兒眉峰間輕輕勾勒。
王娘清脆的笑聲和小翼金細細的笑聲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