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種苦情說不完,說起閻王也心酸。
我今到處貼告示,凡是脅從皆免死;
第一不殺老和少,登時釋放給護照;
第二不殺老長發,一尺二尺皆遣發;
第三不殺麵刺字,勸他用藥洗幾次;
第四不殺打過仗,丟了軍器便釋放;
第五不殺做偽官,被脅受職也可寬。
第六不殺舊官兵,被賊圍捉也原情。
第七不殺賊探子,也有愚民被驅使。
第八不殺捆送人,也防鄉團捆難民。
人人不殺都膽壯,各各逃生尋去向。
賊要聚來我要做,賊要擄來我要放。
每人給張免死牌,保你千妥又萬當。
往年在家犯過罪,從今再不算前賬。
不許縣官問陳案,不許仇人告舊狀。
一家骨肉再團圓,九重皇恩真浩蕩。
一言普告州和縣,再告兵勇與團練。
若遇脅從難民歸,莫搶銀錢莫剝衣。”
聽他唱完,少年沉默了一會。
“你要走也可以,不過得留下點東西!”
“我懂,我懂,”他連連叩頭,接著把懷裡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摸了出來:一把竹篦子,一本薄薄的,名為《如意君傳》的小說,一枚火石,一點煙草,還有一塊小小的鴉片。最後,他的手伸到內衣深處,儘管不舍,還是摸出一個小口袋來。那口袋沉甸甸的,打開,光華耀眼,是他曆年來跟著大隊打先鋒時藏下的珠鑽寶石。
“誰要你這個?”少年臉一沉。
“咣當!”一把寒光閃閃的物事飛了過來,插在他麵前的綠草上。
“剃刀?”他的眼睛一亮,沒想到少年身上還會藏有這樣的好東西。為了防止聖兵中有人剃發三更(開小差),在□□,剃刀一直是違禁的物事。東王楊秀清活著的時候,誰被發現私下擁有一把剃刀輕者打板子,重者還會被點天燈。
“喂,我是說,剃了頭再走!”少年說,臉上的笑容有幾分溫和。
他急忙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重新揣到懷裡,然後打散了盤在頭頂的大辮。
少年在距離他不遠處抱槍跏趺而坐,當看到他濃密的頭發披下來時,少年嘴裡發出一聲輕輕的驚呼。
“哎,你的頭發可不短啊?什麼時候當上聖兵的?”
“啟稟大人,是壬子二年冬天,離這不遠的寧鄉!”鹹豐二年,告彆老婆孩子到寧鄉做小生意,讓他整整後悔了八年。
“啊?那你比我還早嘞?一看你的頭發就知道是老兄弟了!”少年有點驚奇,“怎麼你現在還是小兵?”
“……”他摸了摸臉上的字,苦笑了一下。
“也是,”少年歪歪頭,表情複雜地打量著他臉上的文字,“三更被抓了多少回呀?刻得象篩子一樣!真難為你還活著,沒有被點天燈。”
他陪著笑臉,伸開手掌,抓住剃刀的刀柄,開始摸索著剃前庭的頭發。八年前都是找剃頭師傅剃的,因此他的手法十分笨拙,不時還會割破自己的頭皮。
“噌,噌……”剃刀在頭皮上割動的聲音在二人間單調地重複著。
他站起來,腦後原本濃密的頭發變成了一根細細的辮子。在他腳下,夾雜著銀絲的黑發東一蓬,西一蓬,扔得一地都是。回想這東征西討的八年,真是前塵如夢。他又看了看不遠處抱槍而坐的少年,還是不敢相信自己有這樣的好運氣。
少年站起來了,並向他微笑著走去。
“難道?”他驚恐地想,“他是要我剃了頭再重新抓回去,讓營裡的人看笑話?是了,這麼缺德的事,小把戲們肯定會乾出來的!怎麼辦?衝上去,和他拚了嗎?”
他退後一步,雙膝一軟,緩慢地跪倒在少年的麵前。
少年一怔,隨即皺了皺眉。“起來!”他不耐煩地用火槍衝他比了一下,譏諷著說道:“瞧你那德行!我可知道你怎麼三更了這麼多次還活著了?快走,快走!記得,臉上的字,回去後多用藥洗洗!”說到後來,少年的聲音變得溫和起來。
他爬起來,向少年又是感激,又是懷疑的笑了笑。
“大人,從這條小路翻過山,就是我家了!不知道堂客和伢子們……”他的聲音興奮地顫抖,“八年了,這腦門上的字還是西王八千歲在的時候讓人刻上去的呢?回去也能跟鄉親們吹吹了!”他傻笑了一下,隨即向少年拱了拱手,轉身急匆匆地順著那條看不出痕跡的小路向上走。
“等等!”
聽到少年的叫喊,他猛然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少年臉上詭譎的笑容令他發毛。
“喂,你的那本書呢?借給我看看!”
“送給你了!”
一本書向少年飛了過來,少年接住,拿在手中快速的翻看,臉上露出興奮的神情。等少年再抬起頭,逃兵已經蹤跡全無,唯有一行被踩得東倒西歪的亂草能看出那人逃離的蹤跡。
“一路順風!”少年說道,半晌,他自言自語:“西王八千歲的字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腦門上的字,還是東王九千歲活著的時候讓人刻上去的呢!”
他解下額頭上係著的紅色布條,露出四個殷紅如血的大字。正是“太平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