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肆掠曰打先鋒。擄幼童為已子,曰公子。擄壯丁恐逸去,麵刺‘太平天國’四字。
――儲枝芙《皖樵紀實》
俘虜被重新帶上來的時候,全身就像一個血葫蘆。周達武以內行人的眼光掃了他一眼,知道這人受的都是皮肉傷,沒有傷到筋骨。
“小人不是反賊,咳咳,不是反賊!”血葫蘆使勁磕頭,砸得地上是一個個的血印子。
周達武咳嗽了一聲,他是直腸直肚的武將,拐彎抹角的盤問卻是不會。不過,這次問訊是必須得講究點技巧的。良久,他才憋出了一句話:“現在翼賊的手下的老賊們還有誰呀?”
“老賊?”血葫蘆想了想,“還有,還有宰輔賴剝皮、曾仕和,軍師曹偉人,”他忍著痛,一個個的梳理著,“虔天燕曾任合、承天侯任甫州、報天侯黃相發……”
“行了,行了!”周達武不耐煩的一揮手,“我問你,”他躊躇了一下,故作不經意的問道:“以前,有個姓朱的,叫什麼什麼來著,”周達武假裝想不起來,“拉人馬從翼賊軍隊裡跑了,現在可曾再與翼賊勾結?”問完,他的眼睛看向一邊,心卻“嘭嘭”地跳。
“姓朱的?”血葫蘆的腦袋顯然一時沒轉過彎來,“現在翼王駕前沒有姓朱的!”
“蠢貨!”周達武氣得跳了起來,“老子問的是朱衣點,偽官職精忠大柱國。呸,什麼鳥官名!”他用力吐了口吐沫。
“朱大人啊!”血葫蘆恍然大悟,“他扯人馬說是要回江南,與翼王再沒聯係過!”
“唔,”周達武心中無由地升起了一絲失落,“哼,真回江南了,有曾鐵桶(曾國藩之弟曾國荃,以圍城見長)在,以為江南就那麼好呆嗎?”他心情複雜的打量著血葫蘆,打不定主意是否再讓他回去領淩遲之刑。
血葫蘆惶恐地察覺出周達武的猶豫,終於大聲地哭喊道:“大人饒命,小人知道一條後山的小路,能通到長毛的大營的!長毛裡麵,可都不知道這條小路!”
周達武狐疑地望了望他,開始有點懷疑他是石達開派來的奸細了。
“長毛都不知道,那你怎麼知道?”
“小人,原是本地人哪!”
幾個時辰前,天還大亮著。
憑著記憶,他來到了後山。溪水潺潺,恍似從前。他茫然四顧,良久,他接了一把水,捧到唇邊喝了一口。
“就在這兒,不遠了!”他喜形於色。
扒開眼前厚厚的草叢,他笑了。沒想到三十多年後,兒時放羊常走的後山小路還以這種隱秘的方式存在著。“世道這麼亂,誰還敢放羊啊?”他暗暗地想。
“再見了!”他回過頭,不是因為留戀,而是為了最後一次確認下逃離的歸途是否安全。
一個少年就靜靜地站在他身後不遠處,額頭一根巴掌寬的布條醒目地紅著。像耐心守候了許久的獵人,少年的手中托著一杆火槍。那黑洞洞的槍口,便直指著他的心臟。覺察到他回頭,少年槍口向下移動,對準他的胯間。像是被這個舉動逗笑了,少年彎起了眉眼,然後,少年又把槍口向上,重新瞄準了他的心臟。
他驚呆了,他認得那根紅布條。少年應該是翼王貼身護衛――官職仆射,被軍中戲稱為小把戲的孩子之一,而且,少年是仆射的頭子。他經常能看到那少年帶領著其他驕橫的少年,簇擁在翼王左右。那都是他這樣的小兵夠不著的一幫人。“小把戲”又是全軍中對翼王最忠心,對清妖和逃兵手段最狠的一群人。他曾經多次在死去的清妖身上見識過那少年的槍法,不愧是軍中數一數二的一個。落到少年的手中,他隻知道一件事,就是對麵的少年,是說什麼也不可能放過自己的。
怎麼辦,象好漢一樣,衝過去嗎?他的手心捏出了汗。
“撲通”一聲,他跪下了。
“大人饒命!”
槍口的目標變成了眉心,看到他的臉,少年怔了怔,原本緊扣著扳機的手指鬆開了。
汗水如毛毛蟲一般,在他臉上爬,跪在那兒,似乎過了許久。
“喂,你那臉上都寫的是什麼?”對麵的少年發問了。
“這,”他摸了摸臉,苦笑了一下,然後“砰砰”地叩頭:“小卑職不敢了,再不敢了。小卑職這就隨大人回去。要不?”他的手顫抖地在臉上摸索著:“這兒,”他指著眼眶下方,“這兒還有點地方,不行回去,大人讓人刻上‘永不再逃’!”
“你要逃走,清妖會放過你嗎?”
他怎麼也想不到少年會這麼問,抬起頭偷眼打量著對方,少年眼中濕漉漉的,似乎飽含著同情,看上去不像是假裝的。
“嗯,”他躊躇了一會,決心豁出去了,“曾國藩曾妖頭編的<解散歌>,好多兄弟私下都會唱。”他又偷偷瞅了瞅對方,見少年臉上並無慍色,而是帶了幾分好奇的縱容。於是,他便乍著膽子輕輕念了起來:
“莫打鼓來莫打鑼,聽我唱個解散歌;
如今賊多有緣故,大半都是擄進去;
擄了良民當長毛,個個心中都想逃;
官兵若殺脅從人,可憐冤枉無處伸。
良民一朝被賊擄,吃儘千辛並萬苦;
初擄進去就挑擔,板子打得皮肉爛;
又要煮飯又搬柴,上無衣服下無鞋;
看看頭發一寸長,就要逼他上戰場;
初上戰場眼哭腫,又羞又憾又懵懂;
向前又怕官軍斬,向後又怕長毛砍。
一年兩載發更長,從此不敢回家鄉;
一封家信無處寄,背地落淚想爺娘。
被擄太久家太貧,兒子餓死妻嫁人;
半夜偷逃想回家,層層賊卡有盤查;
又怕官軍盤得緊,跪求饒命也不準;
又怕團勇來訛錢,搶去衣服並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