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九月達開中旗撲永明,達武扼之新開渡,大敗之。其夕,敵後旗竄河東栝牌,達武合永章之師僅千餘人,降眾且數倍。明日敵軍至,降眾猶豫持兩端,達武亟掠陣厲聲嗬之,歸程人候得貴首先陷陣,斬敵一級,眾始奮戰。兩軍並進,遂複乞降,解散近萬人。事聞,詔擢副將加總兵銜。
――《寧鄉縣誌•周達武康祿及武軍二十二將傳》
石達開大營被襲前的黃昏時分。
“娘的,真看不下去了!”總兵周達武把拿在眼前的千裡鏡放在身下的大石頭上,不由得把這陣子小看石達開的心思收了收。
“大哥,前麵打得怎麼樣了?”弟弟周康祿仰起臉問蹲在大石頭上的哥哥周達武。
“什麼怎麼樣?”周達武眼皮一翻,“楊洪明的人被石逆手下的賴剝皮殺了個落花流水!”
周達武想起剛才千裡鏡中看到的那一幕:清軍涉水而渡,半途長毛伏兵突起。隻見那滾滾的江水中,儘是清軍掙紮沉浮的身體。念及此處,他不禁用手使勁一拍身下的大石,憤懣地重複了一句:“真是,落花流水!”
就在這時,石達開中旗賴裕新部的歡呼聲遠遠地傳來,四野回蕩,眾人皆是色變。
“報――大人,抓到一名奸細!要不要問問!”
周達武回過神,隻見自己的幾名手下押著個長毛俘虜快步走來。那俘虜的辮子被人揪在手裡,漲紅了臉,踉踉蹌蹌地跟著,口中不住地央告。
“問什麼問?給老子剮了再說!”
那俘虜“撲通”一聲跪在周達武麵前,哭叫道:“大人饒命,小人隻不過是個小老百姓,是被長毛賊抓去的呀!”
周達武探著頭一看,隻見下麵是一個剛剛剃過的,還帶著一道道頭茬和血印子的腦袋,磕得地上“嘭嘭”響。
“等等!”周達武手一擺,止住了正要拖俘虜下去的部下,“他這熊樣真是長毛賊的奸細?可彆錯殺了好人?”
“大人你看!”部下用力一揪那俘虜的辮子。隨著一聲痛叫,俘虜仰起臉來。周達武看得分明,隻見這人的左臉頰上刺著歪歪斜斜的兩個字“太平”,右臉頰刺著四個規整的楷書“包打江山”,額頭則是筆走龍蛇的狂草“聖兵虎威”。
周達武揮了揮手,示意部下拉下去殺掉算了。雖然他也知道,長毛隻給逃兵臉上刺字,刺的字越多也許正表明了這人堅決離開粵匪的勇氣。但,“哼,”他暗暗想道,“這小子腦門上的‘虎’字,怎麼寫的,寫的他娘的那麼好?”
周達武可不是尋常那種大字不識的武將,閒暇時最愛舞文弄墨,尤其手下的一筆“虎”字寫得極好。在他眼中,就是一向以書寫“一筆虎”知名的江南大營提督張國梁也不在話下。
“大人,這活還是讓小卑職去乾!”突有一人自告奮勇站了出來。
眾人不禁哄笑。
有人道:“老侯,你割你以前的哥們兒不怕他們半夜變鬼爬到你身上?”
老侯晃了晃腦袋,一幅洋洋自得的神情,“你們不懂,長毛是上帝佬,死了是要去找上帝的。上帝在洋鬼子那邊,離咱們這裡遠著呢!咱信,”他雙手合十,表情轉為虔誠,“大慈大悲的觀世音,上帝管不著咱!”
說罷,老侯從腰間拔出了雪亮的片刀,以刀拄地,在周達武麵前熟練地打了個千,“啟稟大人,小卑職這就乾活去了!”
“還不快滾!”周達武笑罵。見老侯轉身欲行,周達武又補充了一句:“彆給老子偷工減料,拉(二聲)八刀就算完,起碼切一百刀再讓他死!”
“包好,包好!”老侯熟練地把俘虜的辮子在手上纏了一圈,拖著嚇得半死的他向外走。
“這老侯打仗不要命,殺起長毛來最是麻利,真看不出他過去也是長毛,就連剮人、點天燈這樣刁鑽的玩意也樣樣在行!嘿嘿,這等寶貝翼賊不用,我本家朱衣點也不用,算是讓我周達武撿了個大便宜!”周達武想著,不禁再一次感到:自己把這個原石達開部下,後來跟了朱衣點跑路,大名叫做候得貴的小兵收為己用,乾的可真是太漂亮了。
已未九年(1859年),石達開攻湖南寶慶不利,回師老家廣西。但廣西因連年兵燹導致民不聊生,早已不是金田起義前的造反樂園了。石達開十萬大軍駐紮在龍興(石達開改廣西慶遠為龍興)一隅,前景愈發慘淡。在這種情勢下,石達開手下紛紛離他而去,幾乎把個能耐通天的翼王逼成了光杆司令。其中,彭大順、童容海、朱衣點等人連帶他們扯走的十萬人馬便是分化之師中最大的一股。
這支軍隊從廣西入湘,經湖南道州、江華,走永明,於庚申十年(1860年)九月,和周達武統帶的章武軍在左子江新開渡碰了個正著。
鹹豐十年,湘西永明左子江新開渡。
“大哥,你老半天看什麼呢?”弟弟周康祿在身邊問。
周達武用鼻子“嗯”了一聲,意思是“我看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伸長了脖子,張大嘴巴,拿著千裡鏡繼續賣力地向對岸張望,並牢牢地定格在一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