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黃風帽下結辮的長發與周達武腦後細細的豬尾完全不同,如戲服般的□□龍袍也和周達武身上的清廷副將服飾完全不同,甚至清秀的五官、纖細的身材也和周達武的濃眉大眼,因早年挖礦而練就的粗壯軀乾完全不同。但在周達武眼中,那人卻和自己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共通之處,畢竟,在五百年前,他和自己曾經共有過一個祖先。
“本家,自湖南寶慶一彆,今日又見麵了!”周達武在心裡喃喃地說。他的千裡鏡向上移動,果見那人頭頂飄動的大旗上寫著一個奪目的“朱”字。
朱衣點,這個從石達開手下叛逃的大將,據說是明太祖朱元璋之侄朱文正的後裔。算起來,還是他周達武的先人,明英宗第七子,吉王朱見浚與明皇室的血脈更近一些。在明末清初,為逃避清廷迫害,吉王的後代在湖南寧鄉落戶,改“朱”姓為“周”姓,取“門中隱吉之意”。
“大哥,你看個沒完了?”弟弟周康祿的不滿終於發展到極致,他一把搶過了周達武手裡的千裡鏡。
原本被千裡鏡局限成圓形的視野一下子擴展到無邊無際,眼前的朱衣點驟然化為一個小點,消失在對岸的人海茫茫中。周達武還來不及為千裡鏡的搶走而發怒,便猛然吃了一驚。隻見江那邊旗幟林立,鋪天蓋地的長毛反賊看著比波濤滾滾的江水還洶湧。
周達武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心裡有點發麻。看這陣勢,長毛雖然沒有號稱的二十萬那麼多,但最也起碼也有個六七萬。以一敵百,不知道自己手下這七百人能不能扛得住。
不,不止七百人,還有……
周達武的身後,跟隨著兩支隊伍。一支穿著統一,軍容肅整,神態中都透著兵大爺傲慢和冷靜的勁兒,正是他手下的章武軍。另一支隊伍,人數比章武軍多出三倍還不止,卻衣冠不整,站姿也儘是歪歪斜斜。卻是從對岸彭大順、童容海、朱衣點手下叛逃過來的降卒。
這些人幾日前還生滿黑發的頭頂被新剃去了半個,正午的日光照射在上麵,白花花的刺目。周達武看不清他們的眼神中究竟隱藏著什麼。
“這群新投降的反叛,要是和對岸的長毛來個裡應外合,老子可要吃不了兜著走!” 周達武的眼光轉為淩厲,眸子深處猝然生出了一種名為殺氣的東西。
就在這時,對岸的長毛開始過河了。他們搞到了一些大小不一的船隻和木筏,笨拙的控製著。但如果讓他們過來,便是燎原之勢。
“大人,給小卑職一隊人馬,小卑職殺過去,管叫他長毛片甲不留!”突有一人站了出來,厲聲喝道。
周達武認出此人正是這幾天陸陸續續來他處投降長毛之一,不過,他顯然不是太平天國那多如牛毛般怪異官職裡的一個,而僅僅是一個小卒。
“你?”
那人從腰裡摸出一個葫蘆,打開塞子,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這個打仗前喝酒的習慣周達武也有。
“嗨,好漢,你大號叫什麼?”周達武笑,用一種欣賞而親熱的態度問道。
“小卑職名字叫做候得貴!”他噴著酒氣,把腰裡油膩膩,臟得幾乎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紅腰帶紮了紮。這腰帶,在昨天還作為裹頭巾,包在他生滿長發的頭上。
“要不是那時候老侯殺出來,把我本家派來過河的人都送去喂了王八,現在老子還不定在那個閻王殿候著呢?”周達武回想起去年永明發生的那一幕,再一次感到自己沒有殺掉那兩千降卒,而是用他們對付長毛真是太聰明了。也對,從幾年前韋逆殺楊逆就能看出來,長毛殺長毛,最是手下不留情麵。
此時,前方清軍與翼軍較量的第一個回合已經結束,賴裕新和楊洪明分彆收整了各自的人馬,在沅水兩邊對峙。周達武則吩咐自己手下在原地休息待命,等待席寶田等部前來會合。
四下裡顯得異常安靜,樹葉被風搖動時發出的嘩嘩聲與沅水流動時汩汩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聽起來異常的相似。
突然,一聲聲的慘叫破空而來。
淩遲開始了。
章武軍的將士們早已習以為常,甚至連看熱鬨的意思都沒有。眼見得天色漸漸變得晦暗,他們用自帶的葫蘆在沅水中打了水,然後紛紛坐在地上,從懷裡掏出了乾糧。
周達武還不餓,他閉上眼睛,用手指在膝蓋上打拍子,哼起了他老家寧鄉的花鼓戲《劉海砍樵》。
“大人又跑調了!”
“他就會這一首,還老是唱不好!”
“唉,還不如長毛吱吱呀呀的叫喚好聽呢!”
士兵們一邊就著涼水啃乾糧,一邊用蓋過受刑人哭喊的大嗓門調侃著。他們完全不避諱總兵大人周達武,誰讓周達武以前是李續賓的手下,他帶兵的風格也和那位早逝的將星一樣,愛兵如子,平時沒大沒小怎麼著都行,但禦敵時敢後退一步,立刻便會軍法處置。
突然,周達武一拍大腿,從石頭上一躍而下。沒等站穩身子,便一迭聲的叫嚷:“先彆割人,快點把他給老子帶過來!有要緊的話還沒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