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姒從床上驚醒,夢中琴音嘎然而斷。隻見她發絲淩亂濕漉,麵色蒼白,但眸目清冷,眼角淚痕未乾。她又做噩夢了。隻是這一次的夢中人,已許久未在她的夢裡出現過。
三年了,他的麵目也開始模糊了麼……
“又夢魘了?”一雙握著手帕的手向裴姒伸來,輕輕擦著她臉上的薄汗,“今日似比往常都難,我生生彈了兩曲方將你喚醒……”
裴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她想自己接過手帕,卻被他輕輕拍開。裴姒隻好由著他,“謝謝……”
“你夢到了誰?”
蕭郎君身著靛青色寬衫,頭上簡單鬆散地挽著一根木釵,正若有意味地湊在裴姒跟前。他披下來的頭發,正好掩住半張側臉,下頜清晰誘人,難得兼著清貴、嫵媚之色。
蕭郎,名缺,字滿堂,曾以一曲琴音名動永京,如今緋衣閣的當家頭牌。
裴姒捂了捂臉,將視線移到蕭郎君身後的斷弦琴上,頓時心頭襲上一陣苦澀,她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楊丞相當真不管軍餉之事?將你拒之門外?”見裴姒點頭,蕭郎君將手帕丟進水盆裡,水盆濺起不小水花,有幾滴還飛向了裴姒,她忙側臉躲開。
“南寧世族遲早完蛋!沒一個好東西!”蕭郎君嘴裡罵罵咧咧,但手上仍不忘將被子攏在她身上裹起來。裴姒撇了一眼蕭郎君的手,他很快收回。
裴姒瞧著蕭郎君氣鼓鼓的模樣,撲哧一笑。
“你笑什麼?”
“笑你啊,難得看我們清風不動的蕭郎君,如此罵人……”裴姒一把拉過蕭郎君的手,輕輕摸著上麵的殘繭,慘淡的麵容上,極力扯出一個爛燦的笑容。
蕭郎君回握住裴姒的手,蹲在她床前輕聲道,“你還差多少?我們緋衣閣補上好不好?”
“不好。你經營緋衣閣這些年,可真正細算過盈餘之利?”蕭郎君低頭,商營之道確實非他所長。
“再說,緋衣閣的錢不是我的錢?”裴姒眯著眼,眼波橫轉,“放心。這錢,我會讓他們吐出來的。”
蕭郎君氣得起身,在房間裡踱步,然後看著裴姒慘白瘦削的臉上儘是算計之色,不由長歎一聲,“你說你好好一個金嬌玉貴的公主,本該早早嫁人、舉案齊眉,作何非把日子過成這樣……”裴姒依然笑著,看在蕭郎君眼裡,卻有化不開的苦澀與冰冷。
“我命苦啊……”裴姒低頭,攏了攏身上的被子。明明才初秋,可她卻感覺寒意四起。
室內頓時一片安靜。
“你莫操心此事。”裴姒很快換了一個話題,“你的魚映曲習得如何了?那最後一闕可有琢磨出來?”
說起琴,蕭郎君立馬眸光鋥亮,連嘴角的喜悅之色都容不得半分假意。這種快樂,是隻有體會過的人才能感受的珍貴。
“待君細品。”
說著,蕭郎君便興奮地回到斷弦琴前,抬手便開始執琴。頓時間,整個屋子彌漫著一陣嫋嫋的琴音。
裴姒瞧著麵前低頭撫琴的男子,寬衣素袖,垂眸凝肅,竟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
坊間早有傳聞,蕭郎君清高自傲,卻對長公主一見傾心,獨尊為入幕之賓。而長公主夜夜笙歌,醉不歸宿,風流成性……
也有傳言,蕭郎君與王毓之有三分神似,且同善琴藝。長公主對王毓之情深無法釋懷,便移情於蕭郎,更是將斷弦琴作為定情信物相贈……
裴姒每每一笑了知。
她喜歡蕭缺這種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執著於一物的單純,不用管世俗的紛雜、人心的險惡。家國仇恨與他通通無關,他的世界,小得僅安放得下這架斷弦之琴。
遺世,又美好。
突然,一陣重重的敲門聲響起,瞬間劃破了室內漪靡的音色。
房門被推開,裴姒的貼身太監甘露氣衝衝地端著換洗的衣物進來。甘露二十出頭的年紀,明明比裴姒略大幾歲,但因著娃娃臉緣故,唇紅齒白滿是少年氣,毫無太監的陰柔之相。他一進來便狠狠瞪了蕭郎君一眼,隨即湊到裴姒耳邊耳語幾句,她點了點頭。
甘露熟練地將裴姒領到梳妝台前,並順手將蕭郎君推到了門外。
裴姒見狀,忍笑不禁,“你再不喜蕭郎,也好歹做做樣子。”
甘露利落地幫裴姒梳妝綰發,瞧著銅鏡裡裴姒淺笑嫣然的模樣,轉而一幅哀怨的語氣說道,“奴才瞧著您,方知戲本子裡的君王從此不早朝,是為何意……”
裴姒知道甘露在陰陽怪氣,默默聽著,也不做聲。
“這蕭郎姿色也不過如此,長得比他俊俏的伶人大有人在。奴才實在想不通,您怎麼就偏偏看中他了呢?”
裴姒並不搭理甘露,好奇地從梳妝盒裡捏起一顆眉黛,趁著甘露不注意,直愣愣地往自己眉毛上塗去。
“您再這樣下去,誰還敢娶你啊……”甘露顧自說著話,全然沒看到鏡中裴姒那兩條粗壯的眉毛,正在慢慢成形。
“誰說我要嫁人了……”
“你畫得什麼東西!!!”
蕭郎君聽著屋內一聲狼嚎,低頭抿唇一笑。他穿過回廊,看到街上不少身穿素衣孝服之人,又望了眼樓下裴姒整裝待發的馬車,看來是要出行,便隨手拉住一人問道,“今日是什麼日子?”
“王毓之的忌日。”
蕭郎君一愣,隨即轉身,便看到裴姒一身男裝素衣裹著披風從屋內出來,徑直走下樓梯,走上門口的馬車。
蕭郎君垂目,斂了斂眼神。
裴姒的馬車並不華麗,也不寬敞,正正好坐下他和甘露兩人。“殿下放心,今日換了輛馬車,一切從簡。”裴姒點點頭。
馬車一路在長安街上前行。裴姒掀開車簾,看到街上許多身穿孝衣之人,有男子,也有女子,以青年士子居多,他們或拎著瓜果,或抱著花束,正默默趕往一個地方……
裴姒斂了斂眸,不動聲色地放下車簾。
馬車一路馳出城外,很快來到天闕寺。天闕寺位於城郊,並非皇室祭祀的宗祠寺廟,但今日門口卻也香客雲集,絡繹不絕。
裴姒站在門口,深呼一口氣,梵香入脾,果然離開了永京城,連空氣都透著幾分香甜,整個人頓感神清氣爽。此時連天闕寺簡陋的門匾,都覺得眉清目秀。
裴姒撩起衣袍,快步走在前麵,遠遠看去好一位乾淨明朗的少年郎!
甘露跟在後麵忍不住感慨,這位主子若真是個男兒身多好,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接管南寧,而不是如今腹背受敵,還背負一身罵名……
主仆兩人一起走進天闕寺,院子裡有幾棵盤古巨柏,襯著整個寺廟幽靜古樸。但此時院中卻站滿了人,有婦人,也有不少書生,他們皆雙手合十,垂眸閉目,似祈禱,似悼念。
梵音陣陣,如聲浪般襲來。
甘露走近了些,拉了一個小僧人悄悄問,“今日寺中可有佛法會?”
小僧人搖搖頭,回道,“是,淮西楊氏楊九娘為……王毓之操持的三年忌辰。其他人……也是為了悼念而來。”
甘露聞言撇了裴姒一眼,隻見她正盯著殿內中央某處。甘露順著裴姒的視線望去,隻見大殿中央一位窈窕的素衣女子,正跟隨著一位僧人默念佛經,其深情專注、虔誠,她的身後跪滿了一眾女子,皆閉目祈禱,如一場盛大又無聲的典禮儀式。
她們傾慕過同一個人,如今也在懷念著同一個人。
三年了,王毓之這個名字,依然是南寧百姓永不可及的驕傲,閨中少女念念不忘的夢中珩琅,青年士子奉若賢明的先師楷模,當之無愧的世族第一公子……
烏衣巷內鑼鼓天,長安一顧車馬盈。
盛世奇才當乃誰,琅琊王氏東初明。
琅琊王氏王珩,字毓之,號東初君,師出無妄山靜閒閣,又師從蘇老太師,曾任士子府太傅,乃琅琊王氏冉冉新生的繼承人。坊間有雲,未參與過王毓之的時代,是凋零、落寞的,因他承載了整個世族士子所有的精華與榮耀,並降之推至巔峰。
於最鼎盛時,綻放;於最璀璨處,消亡。這便是王毓之……
神明隕落,盛世之哀。
“哼!”
一聲冷笑打破了思緒,裴姒好奇地轉頭看著旁邊這位小僧人。道明沒想到自己就這樣哼出了聲,看著旁邊青年人投來探究的目光,忙咳嗽了兩聲解釋道,“王毓之雖好,但終究出身世族,未經曆過真正風雨,遠不及一人……”
“哦,還能有如此比肩‘神明’之人?”裴姒挑眉輕笑,故意誇大了其中二字。
聞言,道明忍不住打量起眼前這位年輕人,隻見他青衣束冠,雖已簡單至極的裝飾,但發間那根束簪實屬惜品,此人身份非富即貴。眉目清冷,不怒自威,應是常年位居高位,但細看之下,卻眸色深重,眼底似有散不去的烏霾,應是有多年隱疾在身,倒是可惜了這幅好皮囊。
但想起心中那位,道明的眼中忽地又亮起一束光,“當然!公子可曾聽聞西……”
“公……”此時,一位中年僧人汗涔涔地小跑而來,打斷了道明的話。來人衝道明使了使眼色,見到裴姒,差點一個腳踩空跪倒在地。裴姒忙扶住他,“恭喜師父啊,今日寺內香火如此旺盛……”
中年僧人禮貌作揖,“貴人來得不巧,主持此時正在會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