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事。”裴姒隨意地撇了眼大殿,問道,“可否帶我去後殿?”
中年僧人哪敢拒絕,忙將這位貴人引去後殿。甘露若有所思地瞧了眼裴姒,看著她勾起的唇角,暗暗揣摩。
裴姒一腳踏入後殿,這裡雖不似前殿寬敞,但彆有靜謐之安。她親自點了香,跪在蒲團上,嘴裡念念有詞。滾燙的香灰落在她的手上,但她閉目祈神,未有半分察覺。甘露杵在一旁,目露疼惜之色。
前殿的忌辰儀式已散,香客們紛紛散開。寺廟池中的神龜,慵懶地呈一字型趴在草繩上曬太陽,但有一隻小龜非也要擠上去,它剛一上來,整個草繩上的龜全嘩啦啦落回了水裡。
午後的寺廟,靜謐空塵。
道明看了眼天光,悄悄湊到正在打盹的中年僧人身邊,小聲問道,“師父,這位貴人究竟做了多少錯事,一個時辰都念不完的罪己狀啊?”
“罪己?”中年僧人也有些疑惑。
“昂”,道明指了指裴姒麵前的佛像,“他拜的不是地藏菩薩麼?”
壞了!
中年僧人的瞌睡瞬間消失,忙上前小聲告訴裴姒,“殿下,您拜錯佛了。這位是地藏菩薩,不管姻緣……”
裴姒神色未動。
道明也好奇地跟上前,想聽聽她到底在念什麼,但在聽完之後,眸光鋥亮,雙目震驚。一旁的甘露朝他們噓了墟,示意他們先退下。
“他……他在念名字,那是……”道明回到原處,忍不住喃喃自語,
“崖山關戰,西川戰亡將士的名單!”
中年僧人若有所思地望著蒲團上的女子,“你可知此人是誰?”
道明腦海中忽地出現一個名字,胸中有一團火苗簇得燃燒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纖瘦病弱的背影,怎麼也無法將心目中的那人與麵前這位聯係在一起。
“難道是……?”
“沒錯,攝政長公主裴姒!”中年僧人的話音未落,道明忙捂住了嘴,驚得目瞪口呆。未等他緩過神來,這邊楊九娘忙完前殿事宜,正好執著香繞到後殿,先是看到了太監甘露,然後一臉驚喜地打量著殿中跪著的裴姒。
“呦。可真巧啊……”
楊九娘見裴姒不搭理她,繼續冷嘲熱諷道:“聽聞你身患隱疾?果然憔悴不少。”
裴姒隻是衝她微微一笑,然後繼續閉目祈禱。
楊九娘被這個笑容閃了一下,好一張清麗無雙的臉!
好一個她做夢都想除之而後快的人!
楊九娘最討厭的就是裴姒這樣的笑容,永遠高高在上,永遠從容不迫;明明笑裡藏刀,卻又裝得萬事靜好。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
楊九娘見後殿無人,便一下揚了手中香灰,一邊走一邊卷袖子,如修羅般一步步走向跪塌上的女子,見裴姒還是笑著,她實在忍無可忍,一把揪住對方的衣領,憑什麼她可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她所愛之人卻命喪九泉!今日簡直天賜良機,她等這個機會,真的等太久了!
楊九娘猛地摘下裴姒頭上的那根簪子。
“嘩”的一下,裴姒的秀發瞬間灑落下來,襯得整張臉,三分憔容,七分冷豔,卻不見一絲狼狽之色。旁邊的甘露見狀聞言欲上前,被裴姒抬手退下。
裴姒咳嗽了兩聲,輕歎道,“為了一個男人,至於麼?”
“殺夫之仇不共戴天!”
道明愣愣地站在原地,甚至不敢呼吸,仿佛聽到了什麼不該聽的秘密。
裴姒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猛地抬頭,似輕蔑、似嘲諷地盯著楊九娘,“若說夫,那也是我的夫,跟你……有什麼關係?!”
整個永京城的人都知道,三年前長公主裴姒,心悅琅琊王氏王毓之,求陛下賜婚下嫁。但王毓之拒絕尚公主,齊大非偶。
最終裴姒求而不得,愛而生恨,才釀成慘劇……
而出生淮西楊氏的楊九娘,從小便是家中最受寵的幺女,楊丞相的掌上明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她對王毓之的崇拜,幾乎奉若神明,更是揚言,這世間女子,無人可配比珩郎。
但裴姒卻毀了他!
“你……”楊九娘被氣得說不上話,剛抬起手要刺下去,就被裴姒緊緊握住,然後直抵上自己的喉嚨。
楊九娘聞言大驚,想抽出手,但卻被死死地拽住,根本後退不得。
“刺殺攝政公主……難道你們楊家也要謀逆不成?!”
裴姒一字一句冷冷地說道,隻見她嘴角含笑,但眸目如刀,眼神森冷,整個人渾身散發出狠戾之氣。這種瞬間迸發的氣場,非常年在戰場上廝殺之人不可達到。
楊九娘雙手掙紮,但根本動彈不得,她不可置信地嘟囔著,“不可能,你不是已經……”
整個畫麵看著異常詭異,明明是執刀之人,卻麵露恐色,而被脅迫之人,卻麵色淡定自如,甚至還帶著嘲弄與冷笑。旁邊的中年僧人,早已瑟瑟發抖,而道明目不轉睛地盯著裴姒,仍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
“住手……阿彌陀佛……”
殿門打開,主持無安大師走進來,瞧著眼前的一幕,不由歎息一聲,“兩位施主皆出身名門望族,何必在此佛門之地,大打出手……”
這位無安大師,雖僅是小小天闕寺一介主持,卻時常入宮陪寧帝對弈講禪,即便是京中世家貴族,也不敢不給幾分薄麵。
裴姒聞言鬆了楊九娘的手,將她手中的簪子拔出,捏在手裡把玩,“既然主持來了,那便請您住持個公道吧?”
“主持,我沒有……是她……”,楊九娘急忙上前解釋道。
無安大師卻略過楊九娘,徑直看向裴姒。
“殿下想如何和解?”
楊九娘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楊丞相德高望重,淮西楊氏更是家底殷實,楊家把該出的那份軍餉出了就行,不然鬨到朝堂,他老人家臉上也掛不住吧……”裴姒聲音不大,但極具威懾力。
楊九娘瞪大了眼睛,恨得咬牙切齒。饒是她再笨,此時也看得出這是一場局。裴姒登門數日拜訪,都閉門而返。父親出門前更是特意交代她不要招惹此人,但終究還是自己忍不住先動了手,栽了跟頭,但她怎麼也想不到堂堂一國公主竟能為了錢兩做到如此地步。
“三日後,我親自上丞相府去取。”她悠然地說道,一邊說一邊用簪子利落地挽好頭發,哪還有半點剛才的狠戾之氣。
楊九娘一口氣堵在胸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突然,她握緊拳頭,梗著脖子,不管不顧地說道。
“我父親反對的不是軍餉一事,而是你加重軍役,苛政暴戾,勞民傷財!我們世族的錢財也不是從天而降,是世代先祖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不應成為你豐功業績的犧牲品!”
此話一出,殿內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裴姒。就連楊九娘都瞬間泄了氣,想起此人的種種行徑,頓時感覺後背發涼……
“楊丞相倒是養了個好女兒。日後若開設廷內女官,楊九娘不妨一試!”
就這???
楊九娘趁著裴姒未改口之際,疑惑地半信半疑退出了殿門,撒腿就跑,瞬間沒了身影。
“咳咳……”
忽然,裴姒捂住嘴,猛地咳嗽起來,甘露聞言跑上前,看到其掌心一片血紅,強壓下怒意,立馬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倒出兩粒丹藥,喂到裴姒的嘴裡,然後輕撫著她的後背,整套動作下來,利落又嫻熟。
裴姒冷靜地抹掉嘴角的血漬,不由在心中冷笑,這副身體當真弱成這樣了麼,不過就使了那一點勁而已……
“阿彌陀佛!殿下這是……何苦呢……”
無安大師滿眼愁容地看著麵前的少女,堂堂南寧朝堂,卻要一個弱女子挑起國之重擔,她這般不管不顧地逆風而行,不知還能撐多久……
殿中數人各懷心思,隻剩下道明仍在原地震驚,他信仰的世界仿佛在轟然倒塌,隻能掩目輕泣,無人能懂這種塌了房子的悲傷……
“對了小師父,你還未說,那位並肩神明之人究竟是誰呢?”
裴姒忽然將目光轉過來,盯著道明問道。道明抬頭,毫不畏懼地迎上裴姒的目光,字字堅定地說道:
“西川軍裴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