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闕寺,東廂房內,檀煙嫋嫋。
“殿下,該你了……”
裴姒緩過神來,隨意下了一步棋。無安大師笑而不語,“看來殿下今日不是來找老朽下棋的。”
“您是否也覺得,如今的我……不擇手段?”
“您為了西川軍,不惜以命籌軍餉,老朽僅問一句,值得麼?”
“您了解我,向來不做無用之功。”
“那當年您既除琅琊王氏,又保王毓之,又是為何?”
三年前,丞相王煥趁寧帝病危之際,逼宮謀逆,是裴姒帶兵及時救駕,將王煥一箭射殺於晟陽宮牆上,並將琅琊王氏逆黨捉拿入獄,寧帝以謀逆罪斬殺琅琊王氏一脈三百二十七口人,史稱“晟陽宮變”。
後寧帝閉關休養,裴姒以救駕之功,被授攝政之權,攜幼弟與輔政三公一齊執掌朝堂,成為當朝第一位攝政公主。
“王煥該死,但王毓之無辜。這是非道理,我分得清……”
“殿下,有時眼見未必屬實。人過於執著一物,反被蒙蔽雙目……”
“大師今日話裡……有話?”
“阿彌陀佛。本寺後院新栽了幾株杏樹,落英繽紛,堪為一景。殿下若得空,可移步觀賞。”
裴姒拜彆主持,走出房間。
暖日陽光,“唰”的一下拂了她滿麵,裴姒瞬間覺得身子暖洋洋的,心上一喜,便踱步往院中而去。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一陣清朗的讀書聲自從幽處傳來。裴姒眉梢一挑,奇跡般地循聲前去。她穿過一小簇竹林,走過一段彎曲的石棧路,站在一棵杏花樹前,看到了一個白衣青年的背影……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白衣青年背著手,站在一群孩童之中,一字一句地領著他們背詩。孩童們搖頭晃腦,一個個手執樹枝,認真專注地在沙地上寫著字,有趴著,有跪著,有蹲著,姿態各異。但他們皆穿著破舊衣裳,一看便是貧苦人家的孩子,甚至是無家的乞兒、流浪的孤兒,且年齡大小不一,最小的不過兩三歲,最大的已有十四五歲,如今卻坐在同一個地方上課。
白衣青年穿梭其中,時不時蹲下身手把手教導,其身形皎敏,姿容脫塵,奪人心弦。他與他們自成一片禁地,誰也無法踏足其中。
院中午後,鳥鳴蟬噪,朗朗讀書聲清澈入空,帶著梵音入耳,更覺一陣清明。
裴姒沒來由地想起之前在士子府外無意間瞥到的一幕。年輕的太傅立於案首,青衣寬袖,身姿挺拔,但一開口便是大道玄理雲雲。南寧玄學之風盛行,以王毓之為鼎盛。裴姒隨便聽了兩句,便覺無趣離開。
可不知為何,此時這位青年,竟讓她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甚至,隱隱有些期待……
白衣青年似也發現了身上的視線,慢慢轉身,一眼便看到了杏花樹下的裴姒。她愣愣地站著樹下,任由白色的花瓣落在她的發絲和厚厚的披風上,整個人宛如褪去鉛塵後的拂白,皎皎如色,純粹又易碎。
兩人的視線,隔著人群與雜音,碰在了一起。
他當然不是他。
即便連午後的陽光,都偏愛地在他背後綻放起金光,讓他在梵音烘托之下,宛如下凡的聖人,悲憫慟人。但他向來清高孤傲,既沒有聖人的悲憫之情,也無需士子的入世之心,他不過如山中泉、湖中月,連抓都抓不住罷了。
裴姒斂下眼神,輕輕歎了口氣,覺得自己大抵是在夢遊,這世間哪還有什麼王毓之……
正當她轉身離開之際,一名金銀華貴穿搭、配飾叮當作響的貴夫人領著幾名仆人正提著籃子急匆匆地朝這邊走來,直奔白衣青年而去。
“容郎,我給你送東西來了。”
裴姒見到來人,眉梢一挑,得來全不費功夫!她稍稍找了個隱蔽的角落,準備看一場戲……
但容褚並未因女子的到來而停止講課,隻是微微頷首,禮貌又疏離。
貴夫人自顧自地在空地上攤開一塊碎花小布,然後麻利地從籃子裡端出一盤盤精致的糕點。女子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比尋常女子略豐腴些,正雙手托腮,癡癡地盯著容褚,愛慕之情溢於言表。裴姒細一看去,不少方才在前院駐足的女子,不知何時都陸續來到此地,她們的視線皆在這位品貌出眾的教書郎身上。
南寧民風開放,許多世族坐擁田產家財,生活奢靡混亂,養外室的不在少數,無論男女。貴婦人不滿丈夫三妻四妾或不行人道,在外養小倌的也大有人在,隻要有錢、有權,什麼皆能得到。這便是南寧上流世族的法則。
“容郎,你要不要歇歇,我給你們準備了一些茶點。”
貴夫人才聽了一會,就連連打了好幾個哈欠,見容褚並不搭理自己,有些不甘心地繼續說道,“您何需白費功夫,他們讀書有何用?既當不了官,又賺不了錢。南寧祖製:庶不入仕,兵不為王。”
此話一出,整個院子的空氣都降了三分。就連躲在樹後的裴姒,都忍不住皺起眉來。
“誰說讀書便是為了當官?!”
一位十四五歲的清雋少年秦池猛地站起來,他正憋紅著臉,握緊拳頭,一字一句地說道,“讀書可識字、明理、懂是非,可知人事、曉常理……”
“阿池……”
秦池還欲繼續,卻被一道溫柔的聲音打斷。但他終究年輕氣盛,血氣方剛,梗著脖子,還是想把話講完,“……還是我們出身卑賤,便不配讀書?!”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貴夫人沒想到自己口無遮攔的一句話,竟引得他們如此生氣。
容褚心知今日這課無法繼續,便散了課。孩子們如同脫韁的野馬四散開來,但愣是一個個繞開了女子所在的地方,雖然他們的眼神從未離開過那盆裡的糕點。女子實在不忍,拉過一個孩子,拿起一塊糕點硬要塞給他,“來,吃一塊。”但孩子根本不敢接,直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躲到容褚身後。
貴夫人愣住,有些手足無措。
容褚見狀,輕輕歎了口氣,安撫好了孩子後,不緊不慢地對貴夫人說道:
“越夫人,容某以為已與你說清楚了。您的樂善好施,於我等而言並非善事,也無需強求。你不過一時善舉,心血來潮施舍幾塊糕點,但他們食過此物,如何能回去再麵對糟糠?您可知,即便是稀粥,於他們而言,已是恩賜。”
女子聞言一愣。
容褚說著,朝女子輕輕拱了拱手,禮貌周全。
“於他們如此,於容某,亦是如此。”
裴姒不經暗歎,此人說話當真滴水不漏,看事也能究其根本,一針見血。明明是拒絕之意,卻將人高高抬起,又輕輕落下。
若沒有寬厚的胸襟和度量,沒有寬廣的見識與格局,斷然說不出這樣的話。
此人年紀不大,但心計絕不簡單。
“剛才之事,我向您道歉。明日我讓他們送點饅頭稀粥來可好?”女子伸出玉手,委屈巴巴地想拉容褚的衣袖。容褚不著痕跡地躲開,扶了扶額頭,思索片刻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理。越夫人應聽說過吧……”
貴夫人認真地點了點頭。
容褚說完便告辭轉身,但貴夫人仍是抓著他的衣袖不放,“容先生,我就是……我就是想多看看你而已……”
場麵一度僵持,進退兩難。
此時一道清麗之音,打破了尷尬之局。
“好巧啊沈娘子……”
裴姒笑眼盈盈地自杏花樹下走來,逆光而出,落英滿身。在眾人眼裡,宛若下凡的俏郎君,自帶仙氣。她一聲“沈娘子”,喊的是未出閣之名,女子有些意外地回頭。
待等到她看清來人,卻有些不可置信,瞳孔放大,連聲音都開始顫抖。
“您……您是……”
“對……我是……”
話落,沈芊一個沒站穩,腿軟了下來。裴姒一把將她撈住,挽住她的胳膊,小聲在她耳邊道,“他可不是緋衣閣的伶人……”
緋衣閣,永京城最頂級的花樓,隻對世族權貴開放。
她支支吾吾道,“我……我隻是欣賞他的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