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真不巧……”

裴姒衝容褚燦爛一笑。

“因為這人……我也看上了。”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隻有裴姒歪了歪腦袋，眉眼彎彎地抿嘴笑著。晚霞自她眸中倏地綻開，如四溢的七色光芒，熾烈、璀璨。

容褚眸光微亮。

永京世族生活開放，喜好男風之人不在少數，尤其是京中貴胄，更是數不勝數，這已不是什麼秘密。

沈芊的視線在裴姒與容褚之間來回轉，最終她決定悄咪咪退場，但走了兩步，複又折回來，踱到容褚身邊，搓著手絹克製道，“你……你要好好保護自己。”

沈芊說罷，拔腿就想溜，卻聽到背後一聲“沈娘子留步，我與你同路。”她生生頓住腳步，敢動麼？不敢動……

這邊容褚上前，還未開口，便被裴姒打斷，“不用謝。舉手之勞而已。”說話間，她洋洋得意地擺出一副江湖兒女的豪邁來。

容褚忍住笑意，仍是恭敬地作了一揖，回謝。

裴姒向前幾步正要離開，突然轉過身，衝容褚眨了眨眼，眸中帶火，勾人心弦，攝人心魄。

容褚低頭，依舊平靜地笑著。直到裴姒的身影徹底不見，他再抬頭時，已換了一副肅冷的神情。

秦池站在容褚身側，揉了揉眼睛，今日的先生著實有些奇怪……

這邊裴姒大大方方地走在前頭，沈芊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裴姒回頭看著抖成篩子的沈芊，有些好笑地拂了拂她肩上的落葉，“我又不吃人，你怕什麼？”

沈芊聞言，見裴姒確實未有凶色，甚至一臉病容，終於緩下心神來，心中默念，傳言有誤，傳言有誤。

兩人於一簇小竹林前停住腳步。

裴姒折了一片竹葉，捏在手裡把玩，沈芊瞧著那竹葉，像極了此時的自己。裴姒終於開口道，“我先前去過越家幾趟，你那公公抱恙生意欠佳，無銀錢捐做軍餉。正巧此番碰到沈娘子，便想問問，這世道，真連稽山越氏都要哭窮了麼？”

她的尾音上揚，帶著不容人質疑的堅定。

南寧本有四大家族，亦可稱四大門閥，分彆是琅琊王氏、淮西楊氏、吳興蘇氏、稽山越氏。三年前，南寧第一世族琅琊王氏謀逆，滿門被誅。如今淮西楊氏家主楊淵任丞相，主掌朝中政務。吳興蘇氏家主一代清流，蘇老太師門生遍地，不愛涉足朝堂鬥爭。稽山越氏居末，雖比不上其他門閥世族幾代清流顯貴，但越氏之財，富可敵國。

越氏的崛起，離不開另一個家族的相助，那便是江南絲織大戶沈氏。沈氏因商賈出身，被世族輕視，唯有與越氏聯姻，方可擠入上流世族。越沈兩氏，通過幾代聯姻，靠著沈氏豐厚的嫁妝，早已成為南寧第一皇商。雖常被世人調侃“銅臭世族”，但其地位無人可撼動。

而麵前這位沈娘子，便是江南巨亨沈萬一的嫡長女，越氏少夫人，沈芊。

沈芊怎麼也沒料到，這位姑奶奶一開口，便問了如此犀利的問題，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作答，隻能頷首低眉。

“沈娘子出閣之前，也曾打理十幾家商鋪，那是何等威風，堪為女子楷模。為何婚後淪落至此？隻能靠……男人？虛度歲月。”裴姒的話，一字一句如刀子般，紮入沈芊胸口，叫她喘不上氣來。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埋頭絞著手帕，終於開口道，“婚後我曾提出掌管酒樓，但越氏不喜女子拋頭露麵。”

走在前頭的裴姒沿著小徑，自在地往山上繼續走著。沈芊抬頭望著麵前女子挺拔的背影，不管不顧地說道，“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如殿下您這般……有底氣，有能力，去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裴姒聞言突然停住腳步，倚在一片池塘的護欄上回頭，衝沈芊嫣然一笑，“給你變個戲法？看不看？”

饒是沈芊再心大，也實在跟不上這位殿下的思維，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跟上前去。隻見裴姒從袖中拿出一塊熟悉的糕點，捏在手裡，掰成碎屑。沈芊瞠目結舌，差點沒站穩，她是何時順走的這些玩意，然後隻見“唰”的一下，她便將這些碎屑全撒入到池塘中去。

然後、瞬間……

幾百條碩大無比的錦鯉，烏泱泱、密密麻麻地朝她們襲來。方才還平靜無瀾的池塘，瞬間變成了一片修羅場，魚爭餌食，其場麵之壯觀、驚人！

“怎麼會……有這麼多魚？！”

“好玩麼？”

沈芊嚇得後退幾步，但瞧著旁邊女子嬉笑的側顏，竟一時之間有些看呆了，她似乎並不像傳聞那般可怕，甚至還尚有幾分難得的孩童心性。

沈芊突然對麵前的女子，充滿了莫名的好感。

裴姒抖了抖袖子，悠然開口道，“此處寺廟雖不知名，但也算是一塊難得的風水寶地，常年累月下來，池中之魚因安逸而囤積，便有了方才之象。而南寧朝堂亦是如此，看似波瀾無驚，實則暗潮洶湧，殺機四伏。”

“您為何與我說這些……”

隻見裴姒猛地轉過頭，看向沈芊，“若我有法子，可助你和離……”

沈芊聞言抬頭，眸中閃過一絲亮光，但隨即又暗淡下來，搖搖頭道，“沈氏與越氏幾代聯姻，早已利益共存。”

“可你的婚姻如同虛設。他越金寶是個……”裴姒轉過臉，光在她眼中跳躍。

“我知道！”沈芊急忙打斷，她要說的，幾乎整個永京城的人都知道，都在背後默默笑話她。沒錯，她的丈夫越金寶是個短袖，喜好男風。可那又如何，他玩他，我玩我的。

“京中世族多是汙穢之事，這其實也不算什麼……”裴姒安慰道。

“我尊重他。有些事，是自己無能控製的。”沈芊大方承認，“但我們的家族，需要我們有體麵的婚姻，我們既受家族庇佑，享蔭澤厚祿，自然應當有所犧牲。”

裴姒的聲音忽地沉下來，“你是你，沈氏是沈氏。”她突然踱步湊到沈芊麵前。沈芊被她的舉動嚇到後退幾步，但能清晰地看到她略顯蒼白的臉頰，並不紅潤的唇色，但又異常堅定的眼神。

“我僅問你一句，離開越氏和沈氏，你可能活？”

“我可以。”

沈芊大概是被嚇到了，竟然直接脫口而出，當她要後悔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那便站直了！”

裴姒說著拍了拍沈芊一直微躬的身軀，戳了戳她並不細弱的腰枝。

沈芊聞言一愣，下意識繃直了腰，眼底有些激動。

裴姒輕笑一聲，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封信箋，雙手遞給沈芊，“此乃緋衣閣掌事的聘書。若沈娘子願意，明日便可前往，日後緋衣閣大小事宜，皆有娘子掌管。”

沈芊直接懵了。

裴姒以為她不願意，“娘子可是嫌棄緋衣閣乃花樓？所以不願接納？”

沈芊激動地接過信箋，連手都在發抖，“我當然願意。我就是怕……”

“怕什麼？一切有我在。”

裴姒坦蕩一笑，連空氣都跟著輕了幾分。久居上位者，說話擲地有聲，確實有叫人一眼信服的能力。沈芊冥冥之中，其實早已信服了這位年輕的攝政公主，以女子之身，能與三公抗衡之人，絕非等閒之輩。但她在坊間也聽聞過裴姒不少事，也大概知曉她絕不做無利之事，今日這般親自相勸相助，定是大有所求。

“殿下需要我做什麼？”

裴姒撓了撓頭，剛才還一臉正色的她，此時竟有些不好意思開口，“我募集軍餉之事，已鬨得沸沸揚揚……”

沈芊嫣然一笑，似鬆了口氣，但又不禁憤然，“西川軍在外抗敵北漠，他們在這享清福也就罷了，如今卻是連銀子都不願出了！”

裴姒苦笑。

“我願出千金，助西川軍凱旋。”

“千金？！”裴姒有些意外，“你確定越氏能認？”

沈芊冷哼一聲，“我用自己嫁妝還需越氏授意？”她眉梢一挑，麵露不屑，“越氏之財，比起我們沈氏，不過九牛一毛。”

“沈娘子好魄力。”

裴姒鄭重地頷首作揖，“裴姒替南寧將士，謝過沈娘子大義。”

沈芊也學著裴姒的模樣回禮。

兩個窈窕女子如男兒般互相作揖，在最後一絲落日餘暉下，在水波粼粼的池邊，達成了某種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