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麵,指尖不時觸上光可鑒人的黑色大理石表麵上的倒影。隔了一會兒,他突然轉了個話題,道:“你知道重青延遲退休了嗎?”
談焰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
她記得重青原定的退休時間是在今年年底。之前看到他做手術的新聞,她甚至以為他會提前退。
“他胃癌查出來的時候已經中期了,”程雲帆說,“低分化胃癌,預估手術後壽命在5到10年,所以他不想乾了,打算退休回家抱幾年孫子。但後來手術的情況比想象樂觀,他應該還能活很久。上周,他提了延退申請。”
談焰微挑了挑眉。
她沒問程雲帆是怎麼知道的,重青的兒子兒媳給對他千恩萬謝的照片她還曆曆在目。
她說:“他延退,跟你有什麼關係?”
“重青手裡有重九淵的初代架構和代碼,”程雲帆說,“我了解到的消息,他在準備一個新項目立項,以這個初代架構為藍本,在嚴格限製遍曆參數的條件下重建一個係統。也就是說,會犧牲一部分係統的智能性,但是絕對安全。”
程雲帆說到這裡時的表情很複雜,不客氣地說,在他看來重青的研究方向毫無價值,他也絲毫沒有興趣苟同。但在客觀的層麵上,來自昔日老師的威脅又讓他微微焦躁:
“他這個項目一旦真做起來,很有可能拿下下一屆‘信戰’的金獎資金支持,到時我跟他的關係,就像上一屆重九淵和潛翼的關係,隻能上一個。而且相關的政府招標項目,他也有很大優勢……”
說來說去,又回到錢的問題上了。
但談焰今天的情緒很冷靜,不想評價,也不想對他動手了。她隻問:“所以呢,你想贏他,拿我的DNA乾什麼?再捏一個軀殼驗證你的猜測?”
程雲帆搖了搖頭:“不是軀殼。法律對定製仿生軀殼有嚴格的限製,為了避免倫理困境,20年內,任意兩名以上供給者的DNA隻能進行一次編譯組合。所以現在除了低等智能管家那種流水線,任何定製公司都做不了兩具一模一樣的軀殼。”
定製仿生軀殼這項活動已嚴重脫離了平民階層的消費水平,談焰也是第一次知道還有這個法律限製。
如果她沒理解錯的話,未來20年內,擁有以下幾種DNA組合的仿生軀殼都將被禁止製造:
一、她和程雲帆和重青
二、她和程雲帆
三、她和重青
四、程雲帆和重青
她問程雲帆是不是這個意思。
程雲帆說是的:“目前無法確定對重九淵的演化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具體是哪幾段基因。所以每一種組合都有驗證的必要,在不考慮比例的情況下,至少需要製造四個實驗體。”
“實驗體”這個詞一瞬勾起了談焰很多不堪的記憶。
但程雲帆接下來說出的話,刷新了她對其不堪程度的認知。
“由於這項法律限製已經寫入國際公約,目前有能力通過基因編譯製造仿生軀殼的國家,都屬於該公約下的條約國,因此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想造出實驗需要的仿生軀殼都不可能了,”程雲帆說,“但公約並沒限製基因編譯本身——雖然國內不允許,但仍有很多國家可以在實驗室裡通過基因編譯製造模擬胚胎。做出胚胎後,我想應該會有辦法把它們帶出實驗室,送到另外一些代孕合法的國家或地區生下來。”
“新生兒的神經元網絡發展過程和人工智能自主學習的過程十分相似,且從某種其意義上講,他們比人工智能更容易被監測。隻要通過腦機接口,跟蹤這些實驗體神經信號的活動,就能模擬重九淵黑盒裡發生的……”
談焰無法再忍受聽他說下去了。
她猛地站了起來,座椅刮擦過地麵發出尖銳的聲響。她盯著程雲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當然,”程雲帆向後靠在椅背上,微微抬起下頜回視她,“你不用那種表情看我。這不是什麼反人道的殘忍實驗,腦機接口技術目前已經發展得很成熟,不會對實驗體造成傷害——我比你更不希望他們因意外而死亡。”
談焰說:“你把他們造出來,就是在傷害他們。他們長大了怎麼辦?懂事了怎麼辦?告訴他們是為了你的一己私欲而來到這世上的、無父無母的孤兒?”
“我無需告訴他們任何東西,”程雲帆淡淡道,“我谘詢了一些醫學人士,人類的神經係統到5歲左右就發育完全了。有價值的監測期間隻有5年,過後,我會把他們交給可靠的福利機構,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資助他們直到成年。”
他說到此頓了下,視線落回桌麵,望著茶杯上方升騰的熱氣。
“至於孤兒,那又如何呢?他們會過得比這個社會裡大部分有父母的孩子都要好。父母並不是什麼高人一等的東西,不也是在為一己私欲製造孩子嗎?並沒有考慮過孩子不想延續他們那平庸的生命。”
談焰心中微微一動。
在最後這幾句話裡,她似乎在程雲帆如今這張光鮮完美到近乎虛偽的麵孔下,窺見了他的一點過往。
但沒容她細想,隻聽程雲帆繼續道:“而且,如果你真有這麼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你可以領一個回去養——我的你不要,重青的你總喜歡?我可以在基因編譯時就把他限定為男性,這樣,他大概率會很像你那死去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