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醫院大門,路春山終於沒有再跟上來。
因為擔心坐地鐵太費神,黎朱白自作主張叫了出租車。
上車後徐宇一路都憋著不說話,憋了很久,他終於開口問黎朱白:“那個討厭的醫生,他和你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他的聲音聽起來又微弱又委屈。
黎朱白沒有馬上回答他,看樣子是正在腦海中進行一番回憶。他組織了一下語言,剛想開始講,徐宇卻兩隻手捂住了耳朵:“算了我不想聽了,你也不要再想了。”
黎朱白揉揉他的腦袋:“好啦,乖孩子。”
徐宇扁著嘴不說話。他突然問道:“我們這是去哪裡?”
得知自己是要被送回那個彆墅區時,他開始哀求黎朱白:“不能去你家嗎?”
黎朱白搖搖頭:“不行,我先送你回家,你好好休息。”
徐宇低下頭想了想,很快抬起頭鄭重地告訴黎朱白:“朱白,我不想再回那個房子裡了。”
麵對黎朱白有些不解的眼神,他繼續說道:“我想把房子賣了。”
黎朱白愣了愣。他問徐宇為什麼。
徐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帶著黎朱白來到了一片狼藉的房子裡。雖然隻有一周沒有回來,打開門的那一刻卻能感受到撲麵而來的灰塵在空中翻轉飛舞,鑽進鼻子又悄默默地鑽進肺裡。
黎朱白蹙著眉,一走進門便差點踩到一塊碎片,所幸沒有傷著腳。徐宇在他身後提醒他注意腳下。
黎朱白茫然地向前看,滿地皆是破裂程度輕重不一的碎片,甚至有幾塊還沾著早已乾涸的血跡。它們在這裡躺了許久,已經積上了一層灰,像是沾著凝固乾涸的淚水,一齊發出無聲的、喑啞的號哭,沒有人聽見,卻震耳欲聾。
黎朱白什麼都沒有說。他越過宛如硝煙散儘後的戰場,慢慢順著扶手走上樓梯。
他走進書房,映入眼簾的是雜亂的書櫃,滿地破損的書殼與白花花的破碎紙頁。
他誤以為走進了十一月的棉花地裡,棉花茬子幼小而無力,乾癟而貧瘠,夾雜著灰黑色的葉和莖,還未擁有脫胎換骨的機遇便已寥寥倒地被撕扯殆儘。
黎朱白慢慢地跪在地上,撿起一張書頁的碎片。他當然記得自己書寫的每一頁,被印成鉛字的每一寸。在這張本該位於第二百五十六頁右下角的殘破章節上,斷續地寫著:“......若是天亮著下雨,這也是一個......說明快要下雪了......”
恍神間,身邊傳來動靜。他扭過頭,徐宇踩進棉花叢裡,在自己身旁蹲下,也拾起了一張碎紙片。
他慢慢舉起來,借著月光凝神看著被照成透明模樣的鉛字。他說:“我不想再整理了。也不想再回到這裡了。”
黎朱白扔下手中的碎片,抱住他。
他們在這棟曾度過十餘載的老房子裡度過了最後一夜。
兩人麵對麵躺在床上。他們什麼也沒有做,隻是靜靜地看著對方。黎朱白借著月光觀察著徐宇傷痕累累的手,舊傷疊新傷,像是渾身裸裎著從荊棘叢中穿過一般。
徐宇屏息盯著黎朱白:“很醜,不是嗎。”
黎朱白搖搖頭:“還疼嗎。”
徐宇說:“跟你離開我的感覺相比,這些根本不值一提。”
黎朱白執過徐宇的手,捧到嘴邊,輕輕吻了吻:“你要更加珍惜這雙手。”
徐宇反握住他的手:“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腿上的紋身怎麼回事。”他的眼神移向下麵。
黎朱白斂眉笑了笑:“誰都有年少無知的時候。”
徐宇試著伸出手,慢慢近黎朱白的衣領前,問道:“我可以看看嗎。”
黎朱白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同意了。
徐宇的手翻開他的領口,慢慢探進他的頸項,那隻目光淩厲的黑鳥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
指尖觸上他的皮膚,黎朱白忍不住縮了縮身體。徐宇問:“很癢嗎?”黎朱白搖搖頭。徐宇又說:“你不好奇路春山跟我說了什麼嗎?”
黎朱白的臉開始發燙:“不想知道。”
徐宇用手指輕撫著他的頸窩,描摹著鳥的形態:“他說,你的全身都很敏感。這是真的嗎?”
“你彆聽這種人瞎說。”
“可是這種人知道你身上我不知道的事情。”
黎朱白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他用被子蓋住頭,聲音悶悶地從被窩裡傳出來:“以後不會了。”
徐宇掀開被子一角,鑽進去。他與黎朱白共同呼吸著一片空間裡極度缺乏的氧氣。
徐宇問:“你躲什麼。”
黎朱白閉上眼睛:“躲我自己。”
躲無法抗拒你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