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五舅姥姥駕鶴西去。
春節回來過年,那些天剛好我在村裡,大家都說,老人家上天看花燈去了。
五舅姥姥103歲離世,是記憶中村裡最高壽的人;按照山東的說法,這叫喜喪,但無論如何,我都覺得無喜可言,畢竟人走了,再也見不到了。
這方圓百裡,再無小腳老太太,再無行走著的“三寸金蓮”。
五舅姥姥看著我長大,她了解我,我也熟悉她。這些年每逢探家,都會過去看看,感覺五舅姥姥也是一年比一年糊塗了。不是那種完完全全的糊塗,而是,時而糊塗時而明白;她想明白的時候,就明白;不想明白的時候,就糊塗。我琢磨,這可能還真就是她得以長壽的秘訣。
五舅姥姥生於民國9年,也就是1920年,臘月末,屬羊的,她可能屬於這片土地上最後一批纏足的;希望是最後的!
北方農村有一種說法,“羊女”命多桀;五舅姥姥在世的時候常說,不能信那些說法,那是迷信,她的命就挺好。58年的“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運動是深入的、徹底的。
命好?周圍的人都不覺得。
12歲那年,被土匪綁票;15歲,父母雙亡;40歲的時候,也就是思想上破除迷信後的兩年,兒子、丈夫餓死了,從此寡居;近二十年,全靠村裡的五保救濟和親戚的接濟;活得不易,哪來的命好?
說起來,什麼事情都不可絕對。就說這命好、命壞,全係各自的視角和感覺,你要覺得好了,那就好吧。
這世界本來就是混沌不清、魚龍混雜,正義的背後或藏著陰謀,陰謀有時又看似光明磊落,光明磊落的可能是赤裸裸的邪惡,而邪惡的人,眼裡偶爾也閃現一星半點善良的光。
103歲,在這段足夠長的生命中,五舅姥姥經曆了很多。
承載過多苦難與不幸,飽經暴虐與邪惡的生命,是對人的一種煎熬、炙烤,這種活著,就是不折不扣的是苦和難!能坦然承受直至生命的終了,也便是真正的不易。
是隱忍?豁達?還是知足?都是,或者都不是。
五舅姥姥曾給我講過她被土匪綁票的經曆,講了她的“幸運”,講了土匪頭子的“善念”,讓我真正了解了她是怎麼頑強、坦然,間或還有些滿足地度過了一生。五舅姥姥,活得“明白”又“糊塗”。
這種明白和糊塗,是否才是她最大的不幸、悲哀?
我們村位於魯中山區,從地質學角度看,屬於丘陵地帶;但實際上,村周圍,山是高聳的,崖是陡峭的,並不符合傳統的丘陵地貌。
村子北邊是青石關,懸崖百丈,刀砍斧剁一般。
盛夏,關裡開滿了花,紅的、黃的、粉的,密密麻麻,開得茂盛,開得張揚,開得野性;不像關外,星星點點,稀稀落落,在烈日下被曬得蔫頭蔫尾。
關裡冷颼颼,涼氣逼人。據說,這裡死過很多人,人死後,腐化到石頭間、沙土裡,精氣變成了這滿眼的野花,怨氣也就凝結,聚集在這裡,冷颼颼、陰森森。
青石關從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地勢險峻,是連接魯中兩個重鎮的戰略要地。
曆朝曆代,這裡都有官兵守著。兵把著關口,兵也駐紮山崖,把一麵麵旗子插在顯眼的地方,風吹過了,獵獵作響,威風又震懾!
兵荒馬亂的時候,這裡就說不好是誰家駐守了,初一更旗,十五換幟。到了清末,便沒了官兵。沒了官兵,就來了匪,間或也有各種“軍”在此短駐,多半是與匪相安無事,除了“韓青天”剛在山東上任的頭兩年,兵差點把這裡的匪都剿滅。
青石關地勢險峻,兩側是石灰岩的峭壁,山頂到處是石塊,打起仗來,信手拈來,扔到崖下,都是重武器。
過兵的時候,若是大部隊,則早早先占了兩側的山崖,然後人馬才會通過;若是小股人馬,就要潛蹤躡跡快速通過,當然最好還是不過,畢竟搞不好會全軍覆沒的。
鬨鬼子的那些年,日軍先是從濟南派出一個班,要步行到我們鎮上駐守,不成,後來又派了10個兵從膠濟線坐火車過來。最早出來的那撥鬼子,到現在還沒走到目的地,當然,他們永遠也走不到了。就在青石關,兩側山崖上雨點般砸下來的石頭,把鬼子們永遠地封印在了這片石灘上。有人說是遊擊隊乾的,有人說是救國軍,也有人說是土匪所為;不過,那時很多股土匪也叫“xx救國軍”,所以,誰乾的,都差不多,出發點都一樣。
青石關一帶有不少村子,我們村隻是其中之一。
這裡離鎮上不遠。鎮上自然是繁華的,這鎮有千年曆史,出過翰林、出過狀元也出過各路的將軍;有曆史、有文化;所以,在我去省城讀大學,去北京工作,又到地球上很多地方看了之前,一直覺得我出生的地方,距離文明與發達僅一步之遙!
村裡老人經常說,我們祖上不窮,這裡能種莊稼,還有山貨;太平年景,大家日子過得還不錯,隻要外麵不折騰,隻要土匪不鬨騰……,就是太平日子,隻是,這太平的日子一直不多啊。
以前,這山裡有土匪,多的時候,上百號人呼嘯山林。韓複榘在山東禁煙、剿匪的時候,土匪差點被全殲,僅剩下了十來個,後來慢慢又多了,一直到五零年後,才沒的。
過去,越是兵荒馬亂的年頭,山裡的土匪就越猖獗。
聽人說,土匪們的家都不在本地,本鄉本土下不了手;他們大多來自相鄰的幾個縣,也有從更遠的地方來,無論遠近,都是本省的,說到底,還是自己人禍害自己人!從來如此。
這裡方圓幾十裡,受鎮上儒學風氣影響,民風淳樸,習慣了田園農耕的人,骨子裡少了些血性,任由土匪欺淩,無人抗爭。再說,匪亦有匪道,就像牧人放羊,要隔半年才剪收一次羊毛;待羊長大再去宰殺;所以那些匪人也就定期來收一些錢財,平日並不多騷擾;打劫過往商客,綁票有錢的大戶,才是他們的“大買賣”。這樣一來,村裡的人跟土匪也就達成了默契,一切就變成了天經地義,自然而然。
我們這裡結婚嫁娶,都是在晚上。通常,三更天接新娘,四更、五更宴賓客,待到天亮時,婚禮已畢。這在全國恐是絕無僅有的。
這習俗也是與土匪有關的。
曾有一土匪頭子,生性好色,立下規矩,誰家娶親,新娘初夜都要跟他同寢。孔孟之鄉,錢財事小,名節為大,村民即使逆來順受,斷也不可能接受此種恥辱;土匪住在山崖上,夜晚出動不便,於是,這裡的婚禮就改在了夜間,並從此流傳下來。
土匪一般不會綁票村裡的人。也有例外,就是在韓複榘剿匪的那段時間。五舅姥姥小時候就被綁過,那年她12歲,那時她叫小蘭,那是她的乳名。
三十多年前,五舅姥姥給我講過她被土匪綁票的經曆,那時我剛剛到省城上大學,被認為是村裡最有學問的人。五舅姥姥是個不願招惹是非的人,不想招惹是非,就不能多言多語,言多必有失;與外界交往,多讚許,少妄議,自不會叫人厭煩。這些道理她明白 。
現在想來,那年五舅姥姥已是古稀之年,之所以跟我說了那麼多,唯一的目的,是想有個人了解她的經曆、她的想法,留下來就是一個記錄,要記錄,就要找一個可靠的,有學問的,不會在村裡搬弄是非的人來聽。那時,她一定沒想到,要過很多年,她才離開這個世界。
民國21年,是哪一年?五舅姥姥問我。
民國21年是1932年。
那年“韓青天”抓“吃老海的“,打土匪,老百姓都叫好啊!
噢!什麼“韓青天”,就是韓複榘,也是個國民黨反動派。
後天習得的政治素養,讓五舅姥姥馬上彌補了她言語上的失誤。
那年,抓住“吃老海的”就關起來打;放出來以後,再吃,就槍斃;土匪也是,抓住就槍斃!
要不是“清家”完了,不讓點“天燈”,韓複榘能把這些人都點了,他挺狠,但法子挺管用。
五舅姥姥說的“吃老海的”,就是吸毒的人,“老海”就是□□,上世紀20年代,山東□□泛濫,韓複榘上任後,鐵腕禁毒,在曆史上也算留下了一筆。
“點天燈”,算是一種酷刑吧,民國時被禁止了。清朝末年還有,五舅姥姥的爺爺就見過:犯人被扒光衣服,全身裹上用油浸透的麻布,頭下腳上地被綁在高挺的木杆上,入夜後,從腳上點燃,像一根巨大的蠟燭。犯人在極度痛苦中緩慢地死去,淒厲的哀鳴在空氣中回蕩,血紅的光則在暗夜裡傳播得很遠很遠。那種震懾,浸人骨髓。
韓複榘禁毒、剿匪,本來要用“點天燈”的,後來還是沒用,忌憚民國的法典,還是彆的,無人知曉。
五舅姥姥說,那是韓複榘仁義啊,“點天燈”太慘!
韓複榘是國民黨,算是壞人,打土匪不知道安的什麼心;不過,那時,咱們這裡土匪是快給打光了,但剩下的土匪,就更狠,綁票都綁到窮人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