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舅姥姥的記憶清晰,又充滿了矛盾,這矛盾,她解不開!越解越結實,越理越糊塗。
1932年,山東的禁毒、剿匪,動作淩厲而有效。
青石關一帶的土匪在山上跟官兵周旋,起初百十人的隊伍,很快隻剩十餘人;人數越少,反而就越難剿滅。這山連著山,溝壑遍布,草木叢生,匪藏得嚴實,兵也就很難找到。兵不能一直盤桓在山野,就回到鎮上駐守;剩下的餘匪,躲在山上,不敢太過造次。
這裡的土匪,往日也到鎮上買東西,是買,不是搶。
殺人越貨那是土匪的營生,是“工作”,“工作”之餘,日常的吃穿用度,土匪是到鎮上去消費,購買的。
若非明火執仗,僅是一身布衣,你哪能分出誰是平民,誰是匪?官、匪、平民,從來就是難以區分的,若不是被打上了標簽,誰又能從骨子裡把他們分辨出來?何況,即使分出來了,更多時候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鎮上駐著剿匪的官兵,情況就不一樣了,土匪還真不敢到鎮上來了。
沒有吃,沒有穿,兜裡空有錢財也解決不了身上的溫飽,土匪便就近綁票了。
小股的土匪,不敢明目張膽進村,也不敢騷擾大隊的客商。村裡的富戶,又都到了鎮上住,於是周圍村裡下地乾活、出門落單的村民,就成了綁票的目標。
小蘭是去地裡給乾活的爹送飯時,讓土匪給綁了的,跟她爹一起。
土匪要糧,不要錢。土匪有銀元,有財寶,但餓了的時候,第一重要的,還是糧食,畢竟錢不能當飯吃。一個“肉票”,200斤白麵,不要麥子,山上不能磨麵;給了就放人,土匪不食言。
土匪綁票要糧食的事情,過了一段時間,鎮上的兵自然也就知道了。
贖人的糧食,放在青石關關裡,糧袋上彆著布條,布條上寫上人名。關裡的動向,土匪在山上看得一清二楚,糧來了,就派人下山扛上來,土匪按照布條上的名字,放人。
小蘭和爹一起被綁,家裡就隻剩下了娘和弟弟。顯然,一個婦人和一個孩子,短時間是沒法籌措這麼多的白麵來贖人的。小蘭和爹跟三四個“肉票”就待在了土匪窩裡,小蘭的爹也就成了下山扛糧食的最佳人選;土匪自己不敢去,有小蘭在,爹下了山也不敢跑掉。
鎮上來的兵,半夜悄悄進了青石關,藏到了草叢裡。太陽升到當頭時,小蘭的爹下山扛糧食,兵蜂擁而上,抓了他。這一幕,山上的土匪都看到了,這十幾個土匪帶著剩下的四個尚未被贖的村民,倉促逃離,換到另一個無人知道的匪窩,小蘭的爹回不來了!
兵回到了青石關,“肉票”的家屬,想贖人也不成了。
山上的匪首是個精壯的中年漢子,殺人不眨眼,但也不輕易殺人。土匪殺人,或為錢財,或為恩怨,無緣由地濫殺無辜,鮮而有之。
他們都不是善人,自然不會白白養活擄來的這四個村民,三個大人就成了匪窩裡乾粗活的傭人,小蘭則是匪首的使喚丫頭。
土匪的日子不好過,東躲西藏,長此以往,匪首的脾氣越來越壞。
土匪要殺人了,不是為錢財,也不是為恩怨。這少有的事,小蘭碰到了。
那天,土匪窩裡丟東西了,兩張白麵餅。
匪首知道,小土匪們能吃飽,不必偷;這四個村民,每天隻能半飽,不是他們還有誰?
誰偷的?自己承認,罰兩天不吃飯;揭發的,獎兩張白麵餅;若等查出來,槍斃!
無人承認,都不知道!
那天,匪首是氣急了,一槍打死了那個大個子村民。
血流了出來,這片殷紅在山坳裡的沙土地上蔓延開去,汩汩湧向草叢,鑽進石縫,在陽光下,紅得發紫,紅得耀眼,紅得讓周圍的野花黯然失色,紅得讓小蘭幾近昏死過去。
又是兩槍,三個成年村民都死在了正午的陽光裡。
血彙在一起。第二年,這裡的花開得比以往多,更比以往妖豔得多。
小蘭已經說不出話來,匪首的槍就晃動在她的眼前。
三條生命,瞬間凋亡。
匪首似乎怒氣漸消,看著地上的三具屍體,心裡思忖,或許有一天,自己死得比這三個人更慘。人命幾何?
小蘭說不出話來,但腦子是清醒的,聽力是正常的,目力所及皆無混沌。匪首盯著她,一刹那間,眼裡竟閃過一絲絲的哀憐,一絲絲的自怨自艾。
哎,還是個孩子,算了,你回家找你娘去吧!
也就是那天,一個小匪把五舅姥姥送到了青石關外,她懷裡揣著兩張白麵餅和一塊匪首塞給她的銀元。
那個土匪頭子,其實挺善的!
那年,五舅姥姥跟我說起這段往事時,最後這樣總結了一句。
這段經曆詭異、奇特,似乎是喜劇的結局,但又完全不是!小蘭驚喜的結局後麵,是被忽略的三條鮮活的生命的無端隕落。
對於五舅姥姥的這段經曆,我一直有寫成小說的衝動,寫寫村民受到的壓迫,寫寫死去的那三個人的不幸,寫寫五舅姥姥的幸運,也寫寫土匪的殘暴和偶有的人性。不過,我最想寫的,還是五舅姥姥這一生的坎坷經曆,和她充滿矛盾的內心世界;寫寫一個善良而又怯弱的人,如何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命好”地活了100多年。
”選擇性遺忘“?”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這兩個心理學範疇的病症,閃過腦海。對於五舅姥姥,我總覺得,都有。
她是這樣活下去的,竟然活到了103歲。
五舅姥姥經曆了民國的戰亂、匪禍、父母早亡;經曆了天災、人禍的饑饉和饑饉中丈夫、兒子的死去;經曆了過去100年中國人可能經曆的那些說得出的、說不出的、能說的和不能說的苦難。
我想寫一寫五舅姥姥一生更多的經曆,可惜,她走了,很多的細節我無法去聽她細講。
其實,倒也沒有什麼遺憾的,我若真想去探究些什麼,這村裡的許多人,都可以去了解,聽他們的故事,了解他們的心態。
“選擇性遺忘”也好,“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也罷,在這村裡一點也不罕見。
這樣活著,感覺上“好多了”。
我總覺得,我們村好多人都能活100歲,像五舅姥姥;如果把“活著”當成人生的唯一追求的話,長壽當然很有意思。
我們村,真的好大,村裡人好多。滿眼望去,都是五舅姥姥她老人家。這不好。
走就走了,多好。
還是走了的好吧。
彆了,五舅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