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吉蟬簡明扼要,字跡潦草的去信不同,掌門的字小巧端正,密密麻麻地鋪滿了一頁紙。
先是批評吉蟬用語不敬,有失禮數,望下次注意;再用數百字回憶眾長老從前曆練時無法收妖入袋的往例;最終得出結論:此事仍無法解決,實在有愧。待我等查閱門派古籍,方能告知如何處置。
文末還煞有其事地注明:勿殺。
吉蟬聽許慎轉述,先是無奈,後無言以對,最後陰陽怪氣道,掌門真是菩薩心腸,擔心他們違背門規,所以一封長信裡沒提一個辦法。
他們再次啟程,直至傍晚,第二封信才姍姍而至。
信上道,可試用同身符將其限製。其餘辦法,亦可交由你們另行發揮。
彼時花芽已能毫無心理負擔地主動要求讓她單獨吃一隻兔子,作為交換,她可以拾柴起火。
孟大寶默默看她鑽木半天,最後問廖新湘拿了一張生火符。
輪到孟大寶值夜時,許慎準時醒來,聽見廖新湘低聲警告孟大寶不要再睡著。
許慎仰躺著,睜眼便能看見銀月星河。萬籟俱寂,唯餘火堆偶爾劈啪的燃響聲。
這種環境,對他的小師弟而言是絕佳的入眠場所。他靜靜等了片刻,便聽見孟大寶輕微的鼾聲。
許慎耐心地等他們都睡沉了,才坐起身。
他先檢查陣眼。因為起的陣小,故陣眼也易於檢查。
查完回頭便發現快睡出陣外的花芽。
花芽和孟大寶挨得近。但孟大寶自覺男女有彆無論人妖,於是確認花芽睡熟後便將她拱遠了。而這隻妖怪睡相奇差,半夜便滾出乾草,此刻一隻腳已經伸到陣外去了。
許慎無聲地歎了口氣。走過去,蹲下。
他猶豫著,是否要把花芽的腿挪回來。
要是過一陣,她又伸出去了,那該如何。
“把她扔出去。”
背後響起幽幽的聲音。吉蟬不知何時醒了,坐在那兒看他。
吉蟬打了個嗬欠:“她整個出去了也不礙事,我還沒見過妖怪吃妖怪呢。即便吃了,這樣也算萬物為主,順其自然。”
許慎淡淡道:“怎麼醒了。”一邊起身朝他走去。
吉蟬揉了揉眼:“做了個夢,就醒了。心情不好,想罵人。”
許慎在他身旁坐下。
吉蟬道:“等孟大寶醒了,看到我和你一起幫他守夜,會不會嚇得屁滾尿流。”他想到這副場麵便忍俊不禁。
“可能罷。”許慎道。
“何必掛心一隻妖怪,”吉蟬像是察覺到他看的方向,突然道,“我是你師弟,他們兩個是你師弟,可是這個妖怪不是。”他認真地看著許慎:“難道你要把她當作師妹照顧嗎?”
許慎神色不解道:“我並未如此。”
“……我是說,你不用在意她,隻是一頭遲早要送清心潭的妖怪而已。本來她應該跟這黑熊精一樣,”吉蟬晃了晃腰間的伏妖袋,“如果她真的要和我們走完這一趟,我都要懷疑你不舍得讓她去清心潭了。”
許慎借著火光看了他一會,歎道:“自是不會。”
見他神色似是了悟什麼,吉蟬忙接道:“我並非……”沉默片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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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大寶從未想過,入門後有一日竟被一隻妖怪盯著睡覺。
他護住心口,瞪大眼睛看離他極近的花芽。她盤腿而坐,雙手撐地,專心致誌地拱身研究他,臉上不知從何處又粘了泥,頭發連帶沙土都掉到他身上。
孟大寶的臉頃刻之間暴紅。
“你看什麼!嚇死我了!……離我遠點!”
花芽渾然不覺彆扭,慢吞吞答:“他們看你,所以我也看。”
孟大寶驚坐起,倒把花芽嚇得往後一仰——他看見大師兄、二師兄、廖新湘圍坐在前。三人表情不一。
火早熄了。天已然大亮。
“師,師兄……”孟大寶寒意叢生。
吉蟬若有所思道:“我倒未曾想過,你能睡這麼死。”一開始還打算罰他,到現在,氣也消了。
廖新湘投以“我就料到了”的目光,一臉同情地搖頭。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就,怎麼就睡著了……”孟大寶欲哭無淚,因不敢多看許慎,埋下頭等候發落。
花芽認同地點點頭:“對呀,像我,昨晚也是,不知怎麼就,睡著了。”
廖新湘沒繃住,才笑出一點氣聲,便被吉蟬按住肩膀。
廖新湘在與吉師兄對視的那一瞬將其晉升為他最害怕的人之一,“孟,孟大寶,你彆找借口,看師兄不罰你……”
花芽積極提問:“孟大寶?他不是說,他叫孟玉?你們在,責怪他,為什麼還要,叫他小名?”
孟大寶捂臉道:“好了你彆說了!”
花芽一臉無辜。
終於,許慎在此時開口:“以後,你第一個守夜吧。”
孟大寶猛然抬頭。
大師兄這次居然仍沒有責備他!
大師兄真好。
他趕忙激動地應道:“謝大師兄!我以後一定恪儘職守!”
許慎頷首,轉頭對花芽欲言又止:“你……”
花芽歪著腦袋看他。
片刻後,他利落地給她下了道禁聲符。
花芽眼睜睜地看著符文飛到她嘴邊,從左至右,一股不可抗力將她上下兩片唇粘在一起。她先是試了試,驚覺張嘴不能,最後不敢置信地嗚嗚起來。
花芽勃然大怒,直接朝罪魁禍首撲過去。
“嗚——嗚!”
孟大寶正把他那塊大石頭抬上背呢,回頭一看,花芽打不過又哭了。
“嗚嗚嗚嗚嗚嗚!”
見師兄已經收拾完畢準備動身,而花芽仍在質問,孟大寶便自覺走去安慰她。
“因為方才你不該在師兄訓斥,呃,教育我的時候插嘴的。我派規戒森嚴,這次禁言隻是一個小懲罰。”
“嗚嗚嗚嗚嗚嗚嗚?”
“為什麼我聽得懂?因為我家裡有個……”孟大寶神色黯了黯,迎上花芽好奇的表情,他定下神方道,“總之,在氣氛明顯不對的時候,切勿插科打諢混水摸魚,明白麼?”
“……嗚嗚。”
“好,那走罷。”孟大寶拉她起身。
廖新湘過來低聲道:“這妖怪差點害慘我,方才吉師兄的眼神,天啊,孟大寶你沒看見……”
孟大寶一邊示意花芽跟上一邊忿忿道:“還說呢,你也不扔個石子兒弄醒我,方才真的,花芽便算了,師兄他們盯著……”
兩人皆是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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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行了十來日,他們才翻過這片山巒。因為地勢深邃險峻,所謂官道也隻是一條細若羊腸的泥徑,繞遠了不說,還有可能招惹麻煩,他們便在山野裡行走,餓了打獵,累了則席地而睡。最後總算撥開樹蔭見平灘。
花芽自解除禁聲咒後乖巧不少,堅決不與許慎吉蟬交流,和廖新湘、孟大寶的感情倒愈發好。廖新湘有次差點掉進一個奇大無比的地洞,花芽二話不說催生一道樹網將他托住。自此他對她的態度放緩不少,偶爾還與她嬉笑幾句。
花芽說話也照他們學,再不磕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