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何清淵回憶他們初次見麵的場景時,總會想到諸如“造化弄人”此類的詞彙。
他這十八年過得風平浪靜安安穩穩。長得一表人才高挑俊朗,又擁有殷實富裕的家境,情感和睦的父母,比自己大七歲的姐姐還是個雷厲風行的女強人,從小沒心沒肺受寵到大,結果偏偏對當明星來了興趣,高中畢業後就瞞著所有親朋好友去簽約娛樂公司跑來選秀,雖說排名的確挺不錯的,可還沒等他高興多久,節目由於部分敏感原因被上頭叫停了。參賽者們有苦說不出,隻好原地打道回府,
攤上這種情況誰也沒法作主。有錢有勢的已經開始運作旁的門路了,而那些無依無靠的小藝人就繼續在這個圈裡不聲不響地沉浮著,至於到底哪天能出頭?完全是未知數。
何清淵縱然有千萬般委屈,也拋不開少年人特有的那份率性和執著。畢竟是和父母鬨翻之後偷跑出來當藝人的,就算架不住這“天降之禍”突然襲擊,也沒臉再灰溜溜回家去。
幸好簽的公司還挺靠譜。雖說規模不大,但經紀人和老板都一心想把業務做起來,簽的藝人也不多。而像何尺玉這樣外在條件出眾背景乾淨的好苗子自然是重點提拔對象,加之年紀又輕,大家都當吉祥物一樣寵得不行,尤其是老板邵萍,基本把他當半個兒子養。
這天剛到公司,就被叫進了總經理辦公室。打開門一看,這對夫婦各自坐在公文椅和沙發上,都滿腹心事地把手揣在胸前。
“邵姐,王哥。”他乖覺地喊道。
“小何——”王哥站起身,緊接著衝邵萍的方向點了點頭:“你倆聊,我先走了。”
何清淵衝他微笑,內心卻緊張地揪成一團。
雖然不清楚情況,但能讓這對年近四十的夫婦如此愁眉緊鎖的,肯定是件相當棘手的事。
王哥剛一出辦公室,邵萍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起——
“前天剛談好的那個活動,上麵又沒給批過。”
何清淵表麵波瀾未起,卻悄然咬住了下唇內側。
自從節目被叫停後。這三個多月以來一直是如此。
不是早就該習慣了麼。
“那粉絲見麵會——”
“目前看來,這個也很難保證。”
他在辦公桌下握緊自己的雙手,圓潤整齊的指甲邊緣掐入掌心。
“是我們太無能了。”
“彆這麼說,邵姐。”
何清淵拚儘全力壓住湧上心頭的所有情緒,朝對麵的女人綻開一個燦爛的微笑:“現在誰不是這麼過呀?要不是您和王哥想方設法拉資源,估計連直播都不能上呢。我其實挺知足的了,真的。”
“唉······”邵萍歎了口氣,大拇指揉著太陽穴:“這可真······”
他沒有接話,默默地盯著書櫃旁那盆長得繁盛茂密的鈴蘭。
“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邵萍按得累了,拿起手邊的茶杯就往嘴邊遞。
“先接個劇本吧。”
此言一出,何清淵心裡卻打起了鼓。
他當然明白邵萍是什麼意思。既然要進組演戲,那麼男一男二肯定輪不到他,最多拿個男三四五的水角色,台詞不多過場也少,主要為了露露臉。
可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進組首先代表著要跟導演打好關係——關鍵在於劇本內容,許多名導不稀罕親自出馬,充其量到最後收尾時掛個指導顧問。但如果劇本含金量高,就好比一道被四分五裂的珍饈佳肴,饒是誰都會想多咬幾塊肉回去。
這同樣是個接近名導的好機會。
一旦能被圈內權威人士提攜,相應的話語權也會增加。
何清淵微微皺起了眉,其實他從來都沒在乎過關於錢的問題。對那些小藝人爭得頭破血流的廣告代言更未放在心上。
想到可能會披上質地廉價的古裝,套著詭異的假發和發圈,麵無表情念經似的朗讀台詞,就忍不住腦袋發緊——
最重要的是,自己完全沒有任何演戲經驗。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會發生什麼。不是被導演罵得狗血淋頭,就是被觀眾笑得體無完膚。
邵萍似乎看出他這份窘迫,放下茶杯,淡淡微笑著。
“放心,我好好打聽過了。最近有個不錯的劇本,題材剛好是青春校園喜劇,跟你形象很搭。”
何清淵總算鬆了口氣,重新坐直身體,擺出一副認真聆聽的姿態。
“今天叫你過來,為的就是這個事。”
“您講。”
“聽說過——萬壑鬆、萬導嗎?”
何尺玉搖搖頭,他對圈內的消息向來一知半解,經紀人哥哥姐姐和同期前輩們平時閒聊的八卦也不怎麼關心,隻想安穩度日的乖小孩。
“我先前也不知道這號人物,還挺驚訝的——他年紀比你長不了幾歲。大大小小的國際獎項也拿了挺多,算是新生代導演裡數一數二的翹楚。假如能增進關係的話······”
說到這裡,邵萍突然頓了頓,緊接著輕咳一聲——
“有了他的推薦,就算以後做其他的事也會很順利。”
何清淵品味著她言語中透露的信息,一麵輕輕點著頭。
“今晚你王哥在閒雲居的飯局,他會來。”
對方伸出胳膊,麵色依舊凝重,用力握了握何清淵的手。
“到時候表現好點兒,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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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清淵習慣性地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半個小時。可當趕到包廂的時候,裡麵竟然已經有人在等著了。
坐在裡麵的兩個男人聽到開門聲便轉過腦袋來望著他——
“阿清?”
“艾碩?”
其中一個身材瘦削,五官小巧精致的男孩站起身來,滿臉訝異地望著他。
“你也來啦。”艾碩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指著身旁的男人介紹道:“這是我朋友何清淵,這是李哥,我的新經紀人。”
“李哥好。”何清淵微笑道。
“小夥子模樣很精神嘛。”被稱為李哥的男人爽朗地跟他握了手,他京腔很重,形貌普通。短短的板寸和笑起來一口潔白的牙齒卻給人很好相處的感覺。
“怎麼沒見你經紀人跟著?”艾碩幫他拉過椅子,服務員便趕著新倒了杯香氣撲鼻的花茶。
“他待會就來了,我們今天坐的不是同一輛車。”何清淵喝了口熱水,心緒逐漸平息下來。大家都是這樣,隻要有熟悉的人陪在身邊,焦灼感就已然消去了大半。
“小碩朋友是哪個公司的?”李哥雙手抱在胸前,笑笑地望著麵前這個眉清目秀的男孩。
“悠行。”
“呦!巧了!王誌明是不是你們副總?”
“對。”
三人聊了起來。艾碩和何清淵之前參加過同一檔綜藝,由此相識。而李哥則說自己和王誌明曾經在某電視台共事過幾年,不過離職後聯係就自然而然地淡了。
“你也是來見······萬導的嗎?”艾碩貼著他咬耳朵。
“嗯。”何尺玉微微頷首。
“這絕對不是個簡單角色——”艾碩眼睛朝四下瞟了幾瞟,咽了口口水,似乎大膽了許多:“李哥告訴我他年後還要參加威尼斯電影節——聽說這次那個什麼獅獎穩了。好多家媒體已經嗅到苗頭了,最近都爭著搶青年先鋒版麵呢!”說著邊把大拇指對著彎了彎,又咧出個苦笑:“人背景本來就深厚。爺爺那輩就紅著呢!爹媽在圈子裡也都叫得上名號,真羨慕不來。”
何清淵眨著眼睛,縱使心思再遲鈍也能夠聽出對方語氣裡隱約的酸楚和自嘲。
就在艾碩借機抓著他對當下某紅毯明星的八卦大聊特聊時。一個黑衣長腿,嘴角緊抿的男人轉瞬就進了包房,由於身材過於高挑,經過門框時還特地低了低頭。
“真不好意思,今晚堵車堵得死緊。”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駕輕就熟地把大衣脫下遞給身邊的服務員,最後解開圍巾搭在椅背上。
這人有副相當端正的容貌。長眼長眉、嘴唇寬厚、輪廓深邃,頭發指甲都理得整齊乾淨。高鼻梁上一架無框眼鏡。臉廓看起來也年輕,但氣質似乎比實際年齡饒上了五六歲。
“呦——萬導您彆這麼說——北京那路況也不是一兩天的事兒了——”李哥趕忙解圍道。
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饒是這位趙導再遲到幾個小時,誰也不敢錯怪他半個字。
“剛才路上我接到王哥電話了。”萬壑鬆的眼神在房間內迅速掃了一圈:“哪個是何清淵,小何?”
“是我。”何清淵趕忙站起身,把右手遞過去。
“王哥車在二環拋錨了,正聯係車廠拖車呢,叫我們彆等了,直接開飯。”
“哎呦,瞅瞅這事兒…”李哥咂著嘴。
萬壑鬆風度翩翩地與他握手,微笑道:“沒事,彆拘束了。今晚我請,好好吃頓清閒飯。”
他其實也就比何清淵大了五六歲,言談舉止卻處處透出一股沉穩端肅的氣場,很難看出年紀。
“哪成呢?咱可不好意思讓萬導破費啊。”李哥趕忙接過話,同時不著痕跡地用手肘推了推旁邊的艾碩,示意他熱情些。
萬壑鬆一視同仁地打招呼握手,隨即接過服務員小妹遞來的菜單。
“你們家招牌是什麼?”他頭也不轉地問道,同時把塑皮頁翻得嘩嘩響。
“烤鴨和石鍋黑魚片。”服務員是個年輕稚嫩的江西妹子,臉皮薄得像春餅。對著這一屋大老爺們剛開口,耳朵根就紅了。
“有點印象。”他細長的眼睛半眯起來,似乎回憶起了什麼事一般:“她跟我提過。”
“萬總來過這兒?”李哥嘬了口花茶,好奇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