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相當具有特色的聲線——
何清淵幾乎是驚訝到有些僵硬地抬起頭來——
穿著灰色套頭衛衣和寬鬆黑色長褲,趿著雙臟兮兮破球鞋的少女沒骨頭般倚在邊上,散漫地朝不明就裡的學生們一笑——
“Nice to se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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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繆嘉率先發問,顯然對位不速之客充滿戒備。
“你猜。”鐘憶深慢條斯理地走來,最後臨到麵前時斜了他一眼:“發箍取下來,妝造太油膩了,找老師改。”
繆嘉:?
她手一撐就輕盈地跳到了半人高的舞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滿滿掃視著眾人:“都在這兒了?”
何清淵點點頭,他雖對鐘憶深的突然到來感到有些驚訝,不過整體也安心了不少——畢竟從她身上還是能得不少建設性的意見的,隻要彆——
“這裡是學生劇場——閒雜人等不得入內——”繆嘉憋著一頭火,顯然對她剛才話裡明晃晃的“油膩”二字耿耿於懷:“你到底誰啊你——”
“你們親愛的陳導被上麵抓去開會了,顯然人在津海,沒收到郵件嗎?”
鐘憶深把雙手抱在胸前,歪頭看向眾人:“所以呢,我就是你們新的話劇指導老師啦——”
“胡扯!!”繆嘉不可置信地瞪著她:“怎麼能讓你一個外人來——”
“那你就親自找陳老核實去——”鐘憶深完全懶得跟他解釋,胡亂甩了甩腦袋,瞥了眼身側站著的何清淵:“彙報下排練進度——”
“第二幕昨天剛結束,現在還是分成上下兩幕進行表演的狀態。”他趕忙回答道,雖然話剛說完就覺得自己的語氣無比、無比地狗腿……
何清淵也是就此突然發現,她的頭發剪短了不少,清爽地搭在下頜邊緣,讓人看起來也更明淨乾練了許多。
“陳教已經提前交代過了一些你們的狀況,先來驗收驗收,自我介紹待會再做。哦不,不用了——”
鐘憶深撩了把垂在額前的頭發,似笑非笑地眯起眼———
“反正做的不好的家夥,是不會特意被我記住名字的。”
何清淵站在第二排的位置,幾不可聞地呼出一口長氣。
“各部門就位——燈光——舞美——道具組待定——”
“等等——您是要檢查我們第幾幕的劇情?”繆嘉話裡帶著明顯的火氣,臉色陰霾地望著麵前這個氣焰囂張的女人。
“第二幕,有什麼問題嗎?”
“負責念旁白的同學今天請病假缺席了。”飾演拉拉的女孩小聲提示道。
鐘憶深撓了撓下巴,若有所思地掃視一番周圍的人群。
“沒有替補?”
“嗯……陳教說我們必須是一個完整體。”飾演維嘉的男孩說完後又補充道:“所以不存在所謂的替補,每個人必須把自己的角色做好。”
鐘憶深歪過腦袋,若有所思地撓了撓下巴,隨後又眯起眼睛笑起來,前後煩惱的時間似乎還沒超過一秒鐘——
“那就由我來負責旁白部分吧。”她淡然地掃了一圈表情變得訝異的演員們,“啪”地拍了拍巴掌——
“第二幕·再見,老師·三、二、一、開始!”
“我們不舍得為您拉開這一幕的幕布,因為這幕布後的狼籍是每個善良的觀眾所無法麵對的,先前還充滿歡笑和生機的屋子此刻完全沉寂了,倦意寫在每個人的臉上,隻有時鐘的滴答聲不知疲倦地在印證著生命的頑強,我們當然相信,親愛的葉蓮娜老師一定還沒有交出她保管的鑰匙。同時我們也明白,這群俄羅斯的青年們也不會輕易放奔,但幕布是必須被打開的......”
鐘憶深清脆流利的聲音從幕後徐徐傳來,台詞前後情感轉變,輕重音調節精準得異常,聽的人後脖頸都在發麻。
初次聽到這個聲音就知道是天生吃這碗飯的人,無論是抑揚頓挫還是節奏停頓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先天條件好得出奇——
何清淵再次在心底由衷地佩服起她來。
“聲音真好聽,台詞一點兒也不生硬,簡直太自然了......”
身旁的王靜也忍不住用極小的音量低聲讚歎道,隨後被旁邊的繆嘉不耐煩地斜了一眼——幸好黑幕遮擋下誰都看不清誰。
旁白結束、帷幕瞬間被拉開,刺眼的亮光映入眼簾——
【房間裡一片狼藉。物品被翻亂 ,家具被移動,櫃子門大敞,書桌抽屜拉開了。不眠之夜的氣氛沉重,人們已無力再證明、要求或是爭執什麼了。】
【葉蓮娜·謝爾蓋耶夫娜、瓦洛佳和巴沙坐在桌子旁。拉拉此刻則蜷在沙發上 ,維佳一個人滿屋子轉悠,他醉了。】
瓦洛佳(繆嘉)用輕柔、沙啞的聲音說道:“讓我們互相讚美。”
葉蓮娜(王靜)驚慌失措地打翻了桌上的咖啡杯:“不,不,不,我明天會向學校交辭職報告。再當教師沒有任何意義,把孩子們培養成你們這樣的怪胎——我一生致力於把善良、公正、人道主義的理想灌輸給你們。結果呢?作為教師,我作到頭了——”
巴沙(何清淵)語氣平和而循循善誘:“親愛的葉蓮娜謝爾蓋耶夫娜,我們不是衝您來的,而是為我們自己。您懂這其中的區彆嗎?”
演員進入角色狀態的時間都很快。鐘憶深暗想道,同時特地多留了個心眼,仔細關注著女主演的走位路線。
“但是你們這些六十年代的好人做了些什麼大事情?你們在哪兒?喂!既看不到也聽不到。有一些會鑽營的,他們飛黃騰達。另外一些人消失了 ,沒影了!沒了!鴿子向大洋大海不回來了.第三種人在過著自己的苦日子,是不是這樣?”
飾演瓦洛佳的繆嘉明顯是個大嗓門,有這樣特質的演員往往是利弊格外分明的——好處是即使在最後一排的觀眾也能聽得清他在說些什麼,而壞的就是所表達的情緒會過於單一,缺少明顯的縱深感......
“現在是另外一個時代了!更殘酷、更有活力、更功利。它需要新一代的人也具備新時代的個性。直接了當地說吧,我們要乾事情,我們要有千事情的錢。那就是等價交換——”繆嘉說著說著也隨角色一並得意洋洋起來,挺直胸襟,將雙手於對方麵前伸開——
“等價交換?。。這就是你們的生活原則?”王靜幾乎是哀嚎般地低吼道,兩條軟綿綿的胳膊無力地垂在長裙兩側。
此時此刻,原本在一旁坐著的巴沙突然起身,沉著臉走到葉蓮娜對麵,眼底的憤忿之意仿佛要把對方燒穿,這也是何清淵接下來的一段獨白——
“您抱怨我們是冷血動物 ,可怎麼不剖開您自己的心看看,用過時的、虛偽的口號,僵死的原則、感覺和言詞浸泡的心 ?如果我們不相信您在學校裡的教導,那是因為連您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不相信您不得不灌輸給我們的那套東西!”
“——學您的樣子,我們從小就會份善、表裡不一、言行不一。這都是從童年開始,你們十幾個教師加上生活本身教的。葉蓮娜謝爾蓋耶夫娜,丟開這一套吧 ,我們可是您的孩子。不是彆人的,我們是你們自己親生的孩子!!!”
聽到這,鐘憶深甚至對台上的人感到有些陌生了——
台詞背誦流暢,口條清晰,節奏把握度也很好,包括結尾的重音處理也不錯......
何清淵這孩子似乎是觸類旁通的類型,隻要給一點兒適實的點撥和建議,他就會循序漸進,自主把握規律。雖然明顯用了很多小巧思進取,但這也不是誰都能隨隨便便就能做好的東西......
再給他幾年時間,會成長成什麼樣呢?
很難不去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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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當帷幕落下,燈光淡出、進入結尾時、鐘憶深舒了一口氣,隨後用食指揩揩下巴。
跟自己原先預想的大差不差。
陳導選角的眼光果然毒辣。
不過可惜的是——隻是浮於表麵的毒辣——
這或許就是自己被指定來作導演執導最主要的原因。
——老家夥真是有心了。
“所以我們現在能夠得到您的評價了嗎?”
謝幕過後,站在中央的繆嘉抹著脖子上的汗,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台前那個纖弱的身影。
後者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悠悠抱起胳膊,唇邊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糟了。
何清淵下意識咬住了嘴唇。
大事不妙。
顯然繆嘉沒看懂這沉默背後的潛台詞,不耐煩地把外套往胳膊上一搭——
“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我們就......”
“問題挺大的。”
鐘憶深打斷道,聲音清晰可聞,字字珠璣——
“演的也挺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