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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一片寂靜。
何清淵脊背發涼,不著痕跡地瞄了眼周圍人的反應,要麼麵色尷尬鐵青,要麼眼中一片茫然錯愕。
鐘憶深沒有說話,掏出香煙按下打火機,吸了幾口隨後仰頭吐出淡藍色的煙霧,氤氳著一路飄散到劇場上空的熾光燈,突兀且詭譎。
“室內禁止抽煙——”主演之一的繆嘉拔高音量,忿忿瞪著麵前這個看起來年輕得有些不像話的女導演。
沒想到對方毫無反應,甚至用有些憐憫的眼神回望過去:“怎麼,覺得自己演得完美無瑕了?”
“你!”繆嘉氣得臉都紅了,作為京城叫得出名號的富庶子弟,長這麼大還沒有人敢這麼跟他嗆聲,彆說一個小小話劇,隻要他家老爹一開口,就連有些名導也不敢不給幾分顏麵。
“我什麼?”導演大人顯然沒有發覺自己的特殊優待,雙手抱臂挑眉歪著脖子看向對方,活生生一副女流氓樣:“就那爛動線,還好意嗆啊?”
“他媽的——”繆嘉低吼一聲,三步並兩步朝鐘憶深走去,動作裡帶著怒氣的迅速。周圍的人肩膀被撞了個措手不及、根本沒拉住
有股極大的力道突然摜住他後腰衣服,剛要回頭痛罵,本欲揚起的胳膊也被給硬生生箍下了——
是何清淵。
“彆碰我!”繆嘉恨恨地瞪著他,同時用力把手往外掙:“吃裡扒外的家夥。”
“有話好好說。”後者依舊波瀾不驚,施加的力度卻絲毫沒有減弱:“彆這樣。”
該死!!力氣怎麼這麼大?!
繆嘉在心底變著法兒地罵娘,卻根本掙不開對方的鉗製,氣得乾瞪眼。
“好了,放開他吧。”
鐘憶深碾滅煙頭,動作利落地一抬手躍上表演台,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們麵前。
“操!”繆嘉剛才的憤怒幾乎全都轉移到了何清淵身上:“狗嗎你?護主?!”
何清淵沒有回話,隻是慢慢鬆開手,眼睛卻依舊防備盯在他的臉上,隨即退後兩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恰好擋在鐘憶深麵前。
“你如果揍我,最多也就幾下的事兒。”鐘憶深挑起嘴角,順著繆嘉所站的位置,眼神挨個掃過這幾位年輕演員的麵孔:“但如果這樣的話,我想會對其中某些同學產生很大困擾吧。”
她這話一針見血,其他幾名飾演者立刻互相交換起眼神來,他們均為這所學院的高年級生,這場話劇表演也會歸為畢業學分的一部分。
“我不介意多教給你們點兒東西,或者說,糾正你們在這場表演中屢屢犯下的愚蠢錯誤。就算你們煩我,討厭我,惡心我,那也是彙報演出結束完的事兒了,以後各走各的路,誰也不礙誰。”
說完,她悠閒地在舞台上踱起步來,從入場轉到出場,一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繆嘉拳頭攥得死緊,一言不發狠狠瞪著她的背影。暗道等以後如果有機會絕對要讓這個目中無人的小導演吃點苦頭。
正當他盤算著怎麼使絆子時,對方卻“倏”地轉過頭,朝自己粲然一笑。
其實她長得很好看——他突然察覺。
鐘憶深並非明豔類的美人,臉型短小輪廓精巧,三庭五眼分毫不差,安靜時甚至稱得上恬淡文秀。
聲音條件也挺好……隻要彆開口說太多話就行……
這張臉有種非常熟悉的感覺,似乎在哪裡見過,並且不止一次兩次……
到底在哪裡呢……
察覺到繆嘉逐漸異樣的眼神,何清淵皺了皺眉,不著痕跡地右移一寸,恰好擋住了對方投來的視線。
“瓦洛佳。”
“嗯?”
繆嘉下意識答道,這才發覺對方喊的是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名。
“你本身性格的確很符合人物設定。”鐘憶深搓了搓自己的拇指和食指,黑亮的眼睛牢牢釘在對方臉上:“傲慢、自負、虛榮,喜歡當出頭鳥。”
“媽的。”他在心底暗罵。
“與其說是你去演繹角色,倒不如說是角色反過來在迎合你。”
鐘憶深左側虎牙咬著香煙,從褲兜裡摸出打火機:“隻可惜啊,這麼好的條件,一點兒沒派上該有的用場。”
“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她眼神刀似的依次從五個參演者臉上滑過——
“一共隻有73頁的劇本、兩次切幕,三個轉折點,你們在乾嘛?自說自話?各演各的?要眼神交流沒眼神交流,要肢體接觸生硬得像蘿卜碰木頭,全自個陶醉其中去了,怎麼?一個個都是梅蘭芳轉世?”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鐘憶深說中了關鍵——
這也是何清淵那股“不對勁,但又說不明白哪裡怪——”的預感源頭。
每位主演都在為了保證自己的部分而拚儘全力,滿心追求演技精進度,拚命鍛煉眼神和卻忘了話劇表演最重要的一點——
——那就是合作。
“肢體語言差得一塌糊塗——”
鐘憶深接著冷笑道:“光注意鏡頭裡的畫麵了?我問你們,話劇的關鍵是什麼?動作幅度和情感變化過渡——彆他媽整文藝電影那一套——隔著大遠的距離觀眾根本不關心你們微表情用得多精彩絕倫——故事——故事——故事!!!要的是你們去演繹故事,而不是讓故事被你們飾演的角色本身帶著走——”
說完這番話後,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這裡表揚一下——王靜,你做的很不錯。”
飾演葉蓮娜的女孩聽到自己的名字後唰地抬起頭,眼睛瞪得大大的。
“下意識扶住喝醉的維嘉然後由於慣性後退的動作,以及和瓦洛佳對峙的畫麵調度都做得非常漂亮,很巧妙地騰出了站位給巴沙和拉拉留位置,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謝謝鐘導!”王靜手指抓著圍裙褶皺,臉頰因為激動而有些泛紅了。
“不客氣。”她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兩排牙齒:“表揚你是因為你確實做得好,基本功紮實,最起碼定點和走位不用我親自教了。”
隨後她側過臉,朝繆嘉所在的方向不耐地瞥了一眼。
空氣瞬間寂靜,周圍所有察言觀色的人幾乎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根本是直接當著麵內涵啊……
“鐘導——”
繆嘉麵色陰沉,火山即將噴發一樣地瞪著她: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鐘憶深麵無表情地側過身,仿佛是看到什麼不悅的事物一般,輕飄飄說完了最後的話——
“正事不好好做,隻會在這撒潑犯渾,真讓人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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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頓時驟降至冰點。處於事件風暴中心的二者恰好站在舞台正中央,極其劍拔弩張地僵持著——
突然,繆嘉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冷笑,近乎逼視般地看向對方。
“你應該慶幸自己是個女人,而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也不打女人。”
“你以為你是什麼?覺得自己特彆牛逼,吃了幾年工作飯就敢來好為人師的指導我?”
“我告訴你,你的資曆、水平、背景、甚至包括你那可憐的自尊心和窮清高,在我看來都不值一提,想靠輩份和資曆教訓我?想都彆想——”
說著還看了眼周圍烏壓壓的人群,嘴角揚起的弧度滿含譏諷和嘲弄:“真好笑,有誰會聽得進去你那爛說教啊——”
最後,他幾乎是俯視著對方,麵帶嫌惡地一字一句吐出了最後的字句:
“可憐蟲——”
從繆嘉口吐惡言開始,一股莫名的怒火就開始燒得何清淵耳根發燙,在聽到最後這三個字時,更是下意識地握緊拳頭向前走去——
“很好——”
眼前突然閃過一個纖麗的身影,鐘憶深乾脆利落地擋在了何清淵身前,打斷了他其即將加速的步伐。
她先是回頭瞥了對方一眼,隨後突然笑了起來,整個人也從劍拔弩張的對峙狀態中抽身而退,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從未發生過。
嗯?
就連被氣得麵孔發紅,頭發倒豎的繆嘉也被這一反差唬了個措手不及,隻得愣愣地杵在原地。
無數雙迷惑的眼睛朝這二人望去。
她懶洋洋地觀察著周圍學生們的反應,抬起胳膊指了指此刻正一頭霧水,正瞪著眼睛不知所雲的繆嘉——
“都看到了吧?就是這種情緒調動。”
——原來如此。
何清淵與一小部分人頓時反應過來——
原來他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有“出戲”。
她早就把這些看客們悉數“網”入其中,一路循循善誘,以自己對事態變化的掌握進行情緒引導,所以剛才繆嘉的狂妄與自負,鐘憶深的好惡分明,全都參照至話劇中瓦洛佳與葉蓮娜最貼切的人物性格——
親手製造了一個絕佳的情感模擬環境——
更可怕的是,在場所有人根本沒有察覺到這點——全都不由自主地被她所表現出的情緒變動帶著走。
就連凡事總愛極端化的繆嘉,回過神來後也沒有再吭聲了。
鐘憶深由左至右依次掃視過台下的每一張麵孔,雙手響亮地往胸前一合——
“第二幕,倒計時一分三十秒,進入狀態,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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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三次排練後,鐘大導演總算勉強點了頭,台上的演員們一個個頓時丟盔卸甲,累得直接趴在道具邊上半死不活地喘氣。
她蹲在離舞台不遠的休憩室門口,把腳本往屋裡一丟,咬著大拇指若有所思。
“喂。”
條件反射接過對麵往自己肩膀砸來的東西,定睛一看——是包未拆封的黃鶴樓。
鐘憶深也沒跟他客氣,撕開透明塑封,哢嗒一聲按下打火機:“你不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