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看向母親照片時的眼神總是落寞,然而他卻很少向我提起母親的事。單親家庭出身的孩子容易在內心隱埋下脆弱敏感的一麵,所以他不說,我便不問。
唯有一次,他在醉酒之後對我喃喃道:“達莉婭是天才,我是庸才。如果先死的是我就好了,她不該死,更不能死。”
我聽不得這種話。
雖然沒能繼承母親那聰明的頭腦,可我卻清楚知道,像我這種所謂的庸才若是想在社會中混出比肩天賦異稟之人的禮遇,有三點要素必不可少。
那便是努力、機遇,和審時度勢的能力。
此刻的我接過阿紮爾大賢者遞來的陀娑多徽章,更加在心底確信了這一點。
“經院內一致審議,決定將今年的樹王研究獎頒給安妮塔?伊拉尼。與此同時,你經由因論派賢者德利亞向院內提交的轉正申請也順利通過了。”大賢者說,“要知道,放眼近五十年的教令院,在你這個年紀就能陀娑多轉正的學者可不多見啊。”
我垂眼斂目作出恭順的樣子:“感謝教令院為我們這些普通學者提供了自由開放的研究環境,能夠生在小吉祥草王福祐的須彌,是我的榮幸。”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大賢者的眉頭好像不自然地皺了皺。
他深深地凝視我一會兒,爾後緩緩道:“我認真讀了你的論文,關於鎖國令時期的稻妻的相關研究,相信院內有不少學者都正在做,隻不過你是唯一一個利用非常手段返回須彌的。雖然我們對論文的學術價值表示肯定,但你應該清楚,自己的研究方法並不值得提倡。”
“作為第一篇發現魔神殘骸異變及其負麵影響的論文,我相信自己的研究將給予其他學派更多嶄新的研究視點。就結果論而言,我認為,隻要能夠達到造福須彌子民甚至全提瓦特大陸的這一目的,非合理手段也會擁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
“非合理手段的合理化嗎?有意思。”
我抬起眼,隻見阿紮爾大賢者正用虛空終端審視著我的麵孔。他若有所思地說:“就學者而言,你要學會試著成為你的父親,而不是你的母親。”
我強忍住從腦海深處打著圈兒蔓延開來的眩暈感,將積壓於心底多年此刻卻瀕臨決堤的負麵情緒硬生生壓抑了回去。
“自由和約束是相輔相成的,在自由的儘頭有一條絕不應妄圖跨越的河流。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大賢者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忽然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像是輕笑又像是諷刺。
“先好好養病,不論如何,身體都是最重要的。”
“是。”
“我很期待你未來的表現。”
待他走後,我重新在床上躺下,抬眼盯住快要見底的吊瓶陷入沉思。
剛關上的房門又被輕輕推開,吱呀一聲。嗅到那股好聞的檀木香,我便知道進門的是方才為了回避大賢者與我的談話特地退到房間外的艾爾海森。
我輕聲問他:“三年了,我已經有整整三年沒參與過和須彌本土相關的課題研究了,你猜猜是為什麼?”
艾爾海森沒有回答,隻靜靜地等我繼續說下去。
“對於一個國家而言,狂熱的學者與危險分子隻有一線之隔。哪怕是號稱崇尚智慧的須彌,也一定有一條不可逾越的紅線,然而你我並不清楚那條線究竟被設定在哪裡。”
沉默在偌大的病房內蔓延開來,過了整整半分鐘,艾爾海森緩緩說:“難道你不認為自己一味重視結果的行事風格本身就是極端的嗎?”
“我知道,可是我管不了這麼多。”我深吸口氣,轉頭看向他說,“我們因論派的德利亞賢者已經決定五年之後隱退,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艾爾海森靜靜地看著我:“過分急功近利隻會害你自己走上異端。”
“不傷害彆人是我的底線。”頓了頓,我說,“萬一我真的走到了那一步,請你一定要拉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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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患病害得我的體能明顯下降,除了身形的急劇消瘦之外,我也變得更加嗜睡,成天都是一副病怏怏無精打采的樣子。
提納裡說,不幸中的萬幸是,操控元素力的能力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抵禦晶化骨髓中放射性物質對於身體的侵害。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神之眼又救了我一命。
以我作為研究案例,提納裡迅速與其他幾位生論派學者們研發出了對症的元素力療法。多虧了他們沒日沒夜的研究,那個被我從稻妻帶回來的女人總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提納裡說:“讓她得救的不是我們,而是你啊,安妮塔。”
“……”
我怔了怔。
可我什麼都沒有做。
帶她回來是為了和海盜做交易,研究魔神殘骸是為了寫論文——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我自己的利益罷了。
兩周後的一個下午,我獨自推著吊瓶架去健康之家的花園曬太陽。
空氣中彌漫著深秋的寒意,我裹著毛毯坐在花藤架下,一邊貪婪地汲取著落日的餘溫,一邊看著孩子們在草坪上奔跑著放風箏。
年輕真好啊。
這麼感歎著的我看著那些飄搖於天空之上的五顏六色的風箏,沒來由地昏昏欲睡起來。
這時候,其中一個孩子在我身邊坐下,悶不作聲地埋頭搗鼓起自己的蝴蝶風箏。
我見他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便本著人道主義精神關心了一句:“小朋友,你怎麼啦?為什麼不跟他們一起玩呢?”
他頭也不抬地說:“艾妮莎壞了,飛不起來了。”
“艾妮莎?”
我看看他,又看看他手裡的風箏,頓時陷入沉默。
“艾妮莎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見他露出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沉痛的語氣像是在經曆一場與摯友的生離死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姐姐可以幫你修一修。”
不料小男孩在聽完這話之後,眼底迅速浮現出不加掩飾的懷疑神色,猶豫再三才舍得把他的艾妮莎交給我。
說實話,至於能不能修好這風箏,我自個兒心裡也沒什麼底。但轉念一想,我現在可是名副其實的陀娑多大學者啊,總不能讓一個半大不點兒的小屁孩看笑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