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倒春寒,燈籠投落在廊下的光仿佛渡了層冷白色,鳥雀踩斷樹枝,片刻後又恢複安靜。
屋裡人影晃動,脫落衣裳的聲音夾在窸窣的腳步聲中。
眉珍又往浴桶裡倒了滿滿一盆熱水,蒸騰開的霧氣瞬間迷了眼,她趕忙扭頭,望見雙聯屏風處正褪裡衣的姑娘。
柔軟的綢裳自她肩頭滑落,露出雪嫩瑩白的肌膚,腰際處纖細滑膩,如頂好的羊脂美玉,橘色燭光使那肌膚平添幾許朦朧的溫潤感。饒是伺候姑娘多年,眉珍一時間仍有些挪不開眼。
她走過去,從眉蕪手裡接過珠釵放到妝匣中,兩人又在姑娘入浴後將屏風和衣桁擺置在側,剛做完便聽到嘩啦一聲。
白霧嫋嫋間,濕透的發絲黏在肩膀,因水的晃動偶爾從巒線處遊曳飄搖。蕭含玉眉心微蹙,抬起手臂將左手舉到自己眼前,食指指肚的疤痕因皮膚白而顯得尤其突兀,像條蜈蚣腿。
去到外間,眉珍朝眉蕪使了個眼色:“姑娘這些日子不大對勁兒。”
眉蕪咦了聲,想回頭,被眉珍一把拉住:“你不覺得她仿佛有心事嗎?明日要給小小姐割血喂藥,以往這時姑娘都會喝幾碗雞湯,可今夜她沒用晚膳,也沒喝雞湯。”
眉蕪張了張嘴,見眉珍盯著她打量,遂改口:“許是前些日子病著,將將好吃不得油膩。”
眉珍笑:“廖嬤嬤特意吩咐廚房將上頭那層油撇掉。”
少頃,眉珍道要去庫房拿些器具,便匆匆打簾離開。
眉蕪則繼續收拾書案上的紙筆,把歪倒的插屏扶正。不多時廖嬤嬤搓著手進來,見雞湯原封不動,不由納悶地往槅扇處瞟了眼。
“你隨姑娘去的王家,途中沒出什麼事吧?”
眉蕪回道:“王老太傅的生辰宴每年都是那些排場,郎君和姑娘去過多回,著實沒甚異常。”
廖嬤嬤是夫人專程指給梧桐院的老人,怕眉珍和眉蕪年紀小,處置事情不妥當,才讓她來幫襯。她暗自揣摩一番,覺得郎君既然在場,想必也不會出什麼岔子。約莫姑娘的確胃口不佳,但隻要彆耽誤明日小小姐的侍藥,倒也無妨。
屏風後溫香熏人,眉蕪往前探身小聲道:“姑娘,眉珍又往主院方向去了,廖嬤嬤詢問今日出門的事,奴婢依著您的吩咐,關於沈郎君的事一個字都沒透露。”
蕭含玉撚著食指傷痕,仿佛有刀刃擦著那兒割開皮肉的痛感。
她自幼失怙失恃,是姨母將她接到信陽侯府悉心嗬護,錦衣玉食撫養長大的。她敬重姨母,亦把世子魏含璋當做兄長,把小小姐魏韻當做妹妹,故而才會在魏韻需要自己的血做藥引時,不顧姨母反對自行割破手指,於每月朔望滴血侍藥。
十年來,月月不曾間斷。
直到數日前,她無意中聽到姨母和哥哥的談話,才知自己的真心被利用。
每月割血隻能緩解魏韻的痛苦,而等蕭含玉滿十八歲後,她的心和血便可以換給魏韻。如此,魏韻便能同尋常女子那般,膚色紅潤,氣息平和,然後出現在眾人麵前。她再不用做閨閣裡病弱的嬌小姐,可以吹風受凍,可以和閨秀們品茶賞花,肆意生長。
魏家人不止要蕭含玉的血,更想要她的命。
梧桐院,廖嬤嬤和眉珍都是姨母的眼線,她們會定期回稟蕭含玉的日常,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整個信陽侯府,她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除了眉蕪。
“明日你出門,便說是為我采買胭脂,借機將手帕交給沈敬之。”
蕭含玉坐在雙雀銅雕菱花鏡前,烏黑的發垂在胸口,她似下定決心,抬眸望向猶豫的眉蕪:“你若不願,隻管坦言,我不會為難你。”
眉蕪當即跪在地上,低聲說道:“沒有姑娘,眉蕪早就死在人牙子手中了。雖不知姑娘為何如此,但眉蕪這輩子,隻認姑娘一個主子。”
蕭含玉扶她起身:“眉蕪,等我嫁出去,會帶你一同走的。”
眉蕪剛將帕子藏於袖中,外頭的門忽地被推開。屋內燈燭搖搖欲熄,眉蕪慌忙往袖中掩了掩,低頭退到旁側福禮。
魏含璋進門便看到這樣一幅景象,少女端坐在銅鏡前,發絲濃密如瀑如霧地鋪陳下來,她扭頭,白淨的麵龐此刻泛著點點紅暈,眼睛濕潤透黑,唇微啟半張,鵝黃色中衣勾勒出纖細曼妙的身姿,這讓他有片刻的恍惚。
依稀想起十年前去寧州蕭家接人時,站在門口的小姑娘。那時蕭家大火,姨父姨母葬身火海,五歲的蕭含玉稚氣未脫,本該傷心卻隱忍著淚水,隻在那揪著衣角與自己對視。
一轉眼,當初的小姑娘已經出落得花朵般含苞待放。
蕭含玉起身接過團芙蓉花紋帔子,自肩膀起將自己圍裹起來,“哥哥”。
魏含璋收回思緒:“可是病了?”
蕭含玉垂落的眼睫顫了顫,而後緩緩抬首。魏含璋是極好的長相,眉骨鋒利,眼神深邃,鳳眸本該多情卻因那冷峻的表情顯出幾分清寂。長指骨節分明,搭在桌麵上如同冷玉般,輕叩兩聲,兄妹二人對上視線。
蕭含玉沒說話,腮頰染著紅,襯的麵容愈發蒼白。她前些日子的確病了,若非如此也無法掩飾初得真相後的恐懼害怕,不知所措,在她以為自己活在滿是親情的魏家時,忽然覺得周遭全是冷箭,她連做夢都會哭。
魏含璋抬手去試她額頭,蕭含玉下意識彆開臉。手落空,魏含璋眼神微緊,挑眉,盯著蕭含玉一瞬不瞬。
“今日那些舉子,他們大都出身寒門,彆有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