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蓮二從指揮室出來,外麵鬨得很。正值晚間休息時分,幾百號人擠在娛樂區,指著流水線生產的綜藝節目打發時間。丸井和仁王你一杆我一杆地打台球,半邊身子快躺到桌上,見他經過,急著下桌,差點左腳踩右腳。“參謀!”紅發少將壓低了聲音往這邊靠,“明天安排定了嗎?”
按照艦隊保密規定,作戰安排一律不得外流。司令官幸村的微笑烙在眼底,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守紀律,明晃晃灼得人腦殼疼。柳看著他,隻說:“之後開會宣布。總之不是你。”
他接過球杆來了一局。這台球桌是從地麵運來的,和那超能量子計算機打包,雖無多少科技含量,但也頗得隊員喜歡。當然這評價並無多少價值。太空生活枯燥,這群人什麼都喜歡。他才打了沒幾分鐘,角落已圍滿觀眾。都知道他是搞數據出身,想看傳說中一杆進三的奇跡。還有人當場下注,賭他和仁王誰能贏,賠率懸殊,叫仁王麵子很掛不住。
“一會兒我要是贏了,”他們的情報專家笑起來,眼梢直飛入鬢角,“一個兩個都彆跑啊。”
桌上隻剩三球,個個在死角,氣氛頗為焦灼。柳握著球杆的手掌出了汗,俯身下來時,聽見體內關節嘎嘎作響,仿佛脊椎裡轉動著許多咬合不良的生鏽齒輪。仁王敏銳,問怎麼?“抱歉,腰疼。”他拿胳膊肘撐住球桌,然後一點點起身,“打不了了,棄權。”
一片嘩然中那高額賭注全歸仁王,真如他所言,一個兩個都跑不掉。柳向眾人賠罪,雖說他的拱手,隊裡從來無人敢接。丸井問,我送你回去?他說算了,你們打吧,難得的空閒,明天有任務,今夜早休息。
他從電梯裡出來,腳步放得很輕,竟沒有驚動感應設備。走廊幾乎漆黑,屬於他的那間房在儘頭,要拐過幾個彎才能看到。屋子裡靜悄悄,然而柳明白,有人在等他。果然,擰下門把手,那人正蜷在椅子裡,拱成一團,邊按遊戲機邊抬頭。屏幕的微光把臉照得透亮。雙頰鼓鼓囊囊塞滿薯片,好像紀錄片裡見過的花栗鼠。
“第幾關了?”柳問,又想起什麼,緩聲道,“咽下去再說話。”
遊戲機也是地麵運上來的,屬於夾帶私貨,全艦隊就這一台,平日放他抽屜裡,除了切原,沒人知道。切原用力咽下薯片,把遊戲機往老地方一塞,從椅子上跳下來。鞋尖觸地,也是很輕的一聲。
“今天,”他三兩步走上前,那天真明朗的神情,讓柳蓮二半邊身體觸電般的酸麻起來,“腰還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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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原入隊那一年,聯盟擴兵。十四歲的小朋友們,個子還沒竄上來,堪堪壓過操縱飛船的及格線,就被送到立海艦隊培訓。報道第一日,幸村來訓話,見他們幾個嬉皮笑臉,背著教官搞小動作,當即沉了麵色,下令把人扔進宇宙空間,“吃點苦頭,懂點道理”。
前線戰報是一封又一封地傳,無數加密信息湧入端口,今日消息,明日作廢。帝國撕毀和平條約,取道未知星域,自時空斷裂帶湧出,頃刻間,兵臨城下。聯盟首府防禦不及,陷入曠日持久的包圍之中,若非要塞固若金湯,大概已改旗易幟,建起傀儡政府。
熬過第四年,帝國元首駕崩,起初秘不發喪,後來到底藏不住,各大艦隊班師回朝,前線防衛空虛,給聯盟喘息之機。司令官幸村率軍自中央突破,撕開敵方防禦體係,一時傳為佳話。與此同時,年輕的士兵切原擊落敵機四十八輛,潛入敵方基地,截獲通訊密碼,攪亂信息傳遞,迫使敵人自亂陣腳,一舉奪下要塞。
從此切原名聲大噪。臨近要塞的參謀長到立海共商作戰計劃,遇見他,也會誇幾句。他在人前假謙虛,摸著頭說這有什麼,都是前輩們教的。人後尾巴翹上了天,蹬掉靴子躺到床上,一翻身,又一翻身,烙餅似的,說柳前輩!今天有人表揚我誒!隔壁青學的那個雞蛋頭,叫什麼來著——
大石秀一郎。他歎口氣,彆隨便給人家取外號。
切原摸著腦袋笑。亂糟糟的頭發鑽進亂糟糟的被子,柳認真觀察過,覺得那發型有時像海帶,有時像鋼絲球,有時像總控室纏在一塊兒的電線,有時連鳥都待不住。這小孩幾乎是他看著長大的。剛入伍那會兒,渾身是勁,精力用不完。從最高轉速的模擬飛行器跌跌撞撞開門出來,扶著牆站一會兒,就能捋起袖子和隔壁過來參加新兵比武的越前打架。
也不知哪裡學來的一身痞氣。兩語不和便動手,從訓練室一路掐到娛樂區,沒在樓梯上摔個半身不遂,也算好運。副艦長真田正帶隔壁的司令官手塚參觀,打算感受一下立海的隊伍素質和精神氛圍。不料門推開,迎麵橫來一張乒乓球桌,切原和越前從桌上掐到桌下,乒乓球灑了一地,手塚扶扶眼睛,蹲下來,撿起滾到腳邊的球,說今天真是見到了立海的精神文明建設成果。
真田額角青筋亂跳,壓了壓帽簷,又壓了壓帽簷。切原是有天賦的,可也從沒他們省過心。當時幾個小孩被幸村塞進飛船,彆人都還暈頭暈腦,他倒好,轉了兩圈馬上熟悉係統,甚至晃悠悠開到巡防區域,差點被自己人打下來。從此仿佛通了關竅,所過之處,雞飛狗跳。本領還沒學紮實,就叫著要和前輩過招。今天也不知怎麼,竟把臉丟到了隔壁。雖說越前不是沒有責任,但當著人家司令官的麵,他也不便斥責,隻好壓著帽簷,和手塚賠了句不是。
切原赤也,他沉聲道,連名帶姓的,起來,到外麵等我。
柳從指揮室趕來時看到的便是一副鬨哄哄的景象。醫務室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丸井扒著門縫往裡看,整張臉由上而下寫著幸災樂禍四個大字。柳問,裡麵是誰?今天比武出意外了?
比武倒沒什麼,很平安,贏了。丸井吹了個大泡泡,真田給人開小灶呢。這不,開得狠了,開進醫務室了。
切原腦子聰明,身手靈活,打架勇猛,敢作敢為,隻可惜一點,那就是怕疼。棉簽剛沾上雙氧水便開始嚎,一直嚎到當班醫生寫完病曆哄他出去,門一開,雙眼泛紅,對著外頭看熱鬨不嫌事兒大的人吼:乾什麼啊!
不乾什麼。仁王笑眯眯往牆上一靠,圍觀殺豬,一會兒想吃殺豬飯。
仁王是搞情報工作的,掌握著敵方從下士到上將的各類信息,偶爾也刀口向內,從自己人這裡刮點油,這樣的家夥,切原惹不起。
惹不起,躲得起。從此切原照挑釁,照打架,照闖禍,隻是再沒去過醫務室。殺豬聲音沒了,艦隊本就貧乏的娛樂生活更顯寥落。柳還以為他從哪裡學來一身功夫,正納罕著,演習時,卻見切原坐進駕駛艙,不知壓到哪裡,整張臉都白了。白得像眼前正在加載的操作屏,卻因他站在邊上,愣是一聲沒吭。
柳覺得不對,當即擺了手,讓其他幾個小孩先飛。反正教官不止他一個,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出不了事。他扶著艙門,探身進去,解開切原的係帶,迎著那佯裝無事的目光,食指按在他腰側:“這裡?”
切原咬著牙,裝傻。十五六歲的小孩子,臉上還有嬰兒肥,腮幫子用勁時,肌肉微微鼓出來一塊。柳歎口氣,中指伸到腰後,加了點力道:“這裡?”
切原那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如洪水決堤般,塌了。土包夾著眼淚,嘩啦啦落下來:“乾嘛啊!”
柳是真想不通他從哪兒冒出這麼一句話來。打架鬥毆已是違紀,上麵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算了,這小孩居然還藏著一身的傷,作戰服掀開,汗水浸透腰帶,淺粉色的血痕從紗布底下滲出來,波浪似的,一圈又是一圈。
他沿著那條紗布摸過去:“全是打架打的?”
“也不全是……”切原慢吞吞,按一下,憋出一個字,最後終於被逼急了,猛地把衣服拽下來,不給他摸,“前幾天我自己加訓,飛行器失控控,迫降的時候,撞的。”
柳真要感謝這眯眼的習慣。好讓他翻起白眼來,仍像個嚴肅的參謀長兼教官。他鬆了手,扣上係帶,迎著切原可憐巴巴的目光,說你今天先飛吧,知道你們等了很久。訓練結束之後,來我宿舍找我。彆遲到。
不遲到是不可能的。演習拖到很晚,切原敲門的時候,外頭動靜都歇了,那篤篤的聲音,襯得四下愈發空曠。柳關了顯示屏,打開房門,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眼前的小孩便稍息立正,給自己敬了個軍禮,說,今天的演習,我是第一名!
柳點點頭。又聽他哇啦哇啦,獻寶似的,把事情一股腦兒倒出來:論命中率我是最高的,論速度沒人比得上,我還能貼著艦體飛,那群笨蛋見都沒見過。不過真田副艦長說我是野路子,以後上了戰場,和隊友配合不到位,是要吃虧的,所以就罰我做編隊訓練,否則我早結束了,那練得都是什麼呀,相當於從正步走教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