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虧這一層人不多,宿舍又在走廊儘頭,否則這調門,不知要引來多少看客。柳放他進來,一麵關門,一麵問,那你是不是野路子呢?
這怎麼能叫野路子呢!切原不服氣,這我自己發明的呀!我想了好久呢,這叫奇襲智取——
也不知道哪裡學來的新名詞,這麼一套一套地往外搬。柳拍拍椅子,示意他坐下,又從抽屜裡拿出酒精棉花,打算給他上藥。一句“脫衣服”還沒說出口,切原已是滿臉警惕:“您乾嘛啊!”
真是好孩子。急成這樣了還不忘用敬語。“不乾嘛,”柳把酒精棉花往桌上一擱,語調四平八穩,不容置疑,“給你處理傷口。”
切原三兩步退到門邊,擰門,擰不開,這才意識到自己是羊入虎口:“我不要!”
“這是命令。”
“這是濫用權力!以權謀私!”
柳拎著他的衣領,把他扔回椅子。自己蹲下來,食指挑開上衣,仰起頭打量他:“兩個選擇。一,聽我的話,上藥。二,我帶你去醫務室,順便把他們都叫過來,讓他們圍觀你上藥。”
“有沒有第三個選擇……”
“還想要第三個選擇?”柳認真思考片刻,“我現在打電話,把你交給弦一郎。你看怎麼樣?”
橫豎跑不掉這一遭。切原乖乖閉上嘴,忍了。他雙眼一闔,往椅背上一靠,下巴夾著衣角,任他拆掉腰上的繃帶。酒精棉花從結了痂的傷口表麵走過,化開一小片血暈。洗過幾次後,顏色淡得幾乎看不見,像是夏天傍晚,天際處緋紅的輕雲。
說來慚愧,在口頭比喻之外,柳從未見過晚霞。技術發展到他這一代,人類大半終生定居太空。生老病死,都在基地要塞裡度過。他十三歲時入中央軍校讀書,專攻數據分析,畢業後進立海艦隊服役。舉手投足,有著基地的規矩,基地的作風,基地的無聊。然而這小孩不一樣。於是鬼使神差的,他突然問切原,你是哪裡人?
切原說:地……球人。
生怕他不知道哪裡,又急忙補充道:就是薯片的原產地。
柳啞然。垂眸看著桌上的明黃色包裝袋,往自己嘴裡塞了一片。清脆的聲音在口腔裡炸開,鹹香裡帶一點奇怪的酸味,沒猜錯的話,應該是黃瓜味。
地球人。他咂摸著那個詞,和切原說話時心虛的表情。距人類首批外星移民團出發已過千年,銀河聯邦都分裂過兩次,從帝國一統天下,到與聯盟分庭抗禮,小行星帶上的中立國兩頭討好,桌麵上吃飯,袖筒裡過錢。真正的母星,人類早忘了。以至於原住民都說不清自己來自哪裡,隻能就地取材,說是薯片的原產地。
“地方挺遠的。”柳想了想,又往嘴裡塞了一片,“為什麼參軍?”
切原望向他的眼神充滿不可思議:“哪有為什麼?前線缺人,我們都來了。天天練這些,什麼時候才能上戰場?”
薯片在嘴裡泡軟了,鹽粒醃著舌頭,刺到前些日子的潰瘍,讓柳忍不住皺起了眉。這小子大約見過晚霞,卻還不明白戰爭。“快了。”他說,“現在是持久戰,得耗著。局部反攻很快就會開始的。你不要急。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訓練,以後……”
以後,無非是衝鋒陷陣,馬革裹屍。然而感傷是無用的。對眼前的戰友心軟,即是對要塞裡並肩作戰的人不負責任。迎著切原閃閃的目光,柳張了張嘴。就算有千百道理可講,此時他還是不免意識到,未必能等來的和平生活已把這好鬥又怕疼的孩子交給了他。在他的帶領下,這孩子正大踏步地走向戰爭,這個他還沒有經曆過,他還不懂得的戰爭。
“以後受了傷,就到我這邊來。不過有一點,不許私自加練。現在警戒提高,沒有報備的飛行物,會被人當作敵機打下來。如果你想試航,我幫你安排。”
從此兩人便熟悉起來。真田抓人,再不是滿艦亂跑,而是氣勢洶洶殺到指揮室,問他那小子在哪兒。誰?邊上幸村明知故問。切原啊!今天早上演習,就他一個遲到!真田瞪著他。柳滿臉疑惑,心想我怎麼知道,卻每每能夠算出切原去向。
等他從指揮室出來,拐過兩道彎,便看見切原挨了真田一頓罵,蔫頭耷腦趴在舷窗上,頭發亂得像雞窩。聽聞腳步聲,回了頭,問柳前輩,為什麼不早點叫醒我啊?柳失笑,說,因為我不是你媽媽。
那年聯盟獨立日,這批新兵出師,各自得了一艘飛行器,要去前線執行偵察任務。由於涉及到加密信息處理,帶隊的人,從丸井換成了柳。他們預先得到情報,埋伏在敵方中將的出巡航線,預備當場活捉俘虜。任務最困難處,不在彆的,恰在紀律。為避免敵方探測到信號,必須關掉所有通訊設備,精力高度集中,隨時關注雷達狀況。時間不定的漫長沉默,對老兵而言是基本功,對新手來說卻難熬得很。
柳注視著緩緩擦過顯示屏的敵機序列。現在就打,從火力上說,不是不可以。然而他們這一隊正處在敵人的縱深裡,貿然攻擊,風險太大。要等敵機全部進入包圍圈,才能收網。然而對方似乎覺察到異常,速度慢了下來,不知躊躇著什麼。他盯著不遠處那個安然不動的綠色小點,悄悄咬緊了牙根,替切原捏了一把汗。
抵製戰鬥的誘惑,其實難於克服戰鬥的恐懼。初上戰場的感覺曆曆在目,每到此時,他便更加迫切地渴望自己的隊伍能夠保持絕對的寂靜。好在切原並沒有動。隊伍裡所有人都沒有動。決斷是沉重的。絕對的肅穆和寂靜擴散開,籠罩著空闊的宇宙,這空闊裡飄散著無數可能被捕捉的信號,柳默數三二一,下令開火。
任務圓滿完成。生擒敵方中將,順利套出情報,並開始醞釀兩天後的進攻。柳忙著和幸村討論下次進攻的細節,表彰會都沒參加,回宿舍休息時,一推門,隻見切原抱著膝蓋坐在地上,腦袋歪著,已經睡著。燈亮了,這小孩吞下一個哈欠,迷迷糊糊站起來,說柳前輩,說好要給我換藥的。
柳哭笑不得。切原三天兩頭往這邊跑,簡直纏上他了。這裡雖沒吃沒玩,但不妨礙他今天一包薯片明天一本漫畫,簡直要把指揮官宿舍變成違禁品天堂。換藥不是重點,炫耀才是。切原絮絮叨叨,從怎麼按捺戰鬥欲望,到如何從敵人火力中突圍。敵方飛船駛過眼前時,許多雜念從空闊的宇宙湧出,他的確想過進攻,又告訴自己沒有命令不能妄動,並且也懷疑過,前輩是不是在那裡。
其實表彰會都說過的,隻是柳分身乏術,沒能參加。然而這一遍,總是要聽的,也隻有講給他聽,事情才算過去。日光燈給切原的腦袋鍍上一層毛茸茸的亮色。他拍拍那毛茸茸的邊緣,隻覺得光線也紮手,輕聲道:我在的。
“我知道。”切原說著說著,語調低下去,無端有些哽咽,“大家都在那裡。”
他放在切原頭頂的手沒有拿開,溫情脈脈的聲音,其實近乎命令:“就算有人不在了,也不能動。就算敵人到了麵前,也要冷靜。就算下不去手,也得射擊。”
在基地長大的柳,是沒有放過煙花的。寥寥幾筆印象,全來自曆史紀錄片,以及隔著舷窗所見的飛船爆炸景象。短暫的閃光後,飛船的某個部位突然斷開,氣壓差使船體向外爆裂,材料蒸發融化形成的等離子體遇冷收縮,形成一團團微小的火球。無限齏粉撒入太空,遠看,有種無聲的壯麗。
然而湊近時的感覺卻不同。倘若擦著光球飛過,或許能看見飛船成員被拋入太空的瞬間。驚恐的表情在臉上定格,頃刻,麵皮沿皺紋開裂,血肉隨爆炸紛飛。星際間的空域並沒有市政環衛,這些屍塊將在絕對真空中漂浮,墜入大氣,或成為燦爛星環中一屑微不可見的垃圾。
他心想,切原一定看到了什麼,否則也不會哭得那樣傷心。傷心的原因可以很多,畢竟是剛入伍的小孩,想立功,又怕疼,有著豐富的創意,和同樣豐富的感情。然而這樣的場麵,日後還會一遍遍上演,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那天柳在旁邊坐著,沒說什麼話,隻是偶爾,拍一拍切原的肩。興許是維持同一姿勢太久,等他真要起身離開,才發現自己半邊身體都像焊接似的嵌在床上,起不來了。針紮般的疼痛自腿骨深處萌芽,向下貫穿足尖,向上通達頭骨。刹那間,柳覺得自己好像捆在細繩上的螞蚱,那繩繃緊了,他亦不得動。驚異地抬頭,對上了切原同樣驚異的目光。小孩眨眨眼睛,掛在睫毛上的眼淚凝成了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