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在等待你的每一天,我……(1 / 2)

柳的腰上有一處舊傷。那年聯盟遇襲,他帶隊突圍,被擊中控製係統,打著旋從半空栽下去,幸而有主艦打撈,免於一死。等眾人打開艙門,救出困在裡麵的指揮官,隻見折斷的操縱杆插進腰側,作訓服上洇開一片紅色,來得太遲,血跡已經凝固,緊緊黏附傷口,怎麼也扯不開。

地球上有一種病,是他書裡看來的。說到了陰雨連綿的天氣,手術刀口總會疼。陰雨連綿,四個字他都認得,組合在一起,卻是怎麼也想不出。有時問切原,你們那裡下雨嗎?切原說下啊,我讀書的時候,一到下雨天,我們就穿拖鞋去食堂。一路跑,一路踩水花。柳想不出下雨,腦海裡卻有切原穿拖鞋搗亂的樣子,曆曆在目的,於是,也就當見過了。

基地無所謂晴雨,他的腰傷,也和天氣沒有關係。柳在軍校裡做的是數據分析,彆人訓練,他要多半天泡圖書館。進到立海,成天對著顯示屏,一坐便是幾小時,忙得飯也顧不上吃。起先還隻是腿麻,後來便有細密的疼痛,細得仿佛蜜蜂的刺,刺到腰上,扭成發條,再後來,那發條一擰,他便隻能維持一個姿勢,動彈不得,真疼起來,眼前都是黑的。找醫生看過,說是腰椎間盤突出,建議多修養,最好能躺著。

柳拿到診斷書便開始笑。躺著是絕無可能,除非辦理病退,然而前線這樣吃緊,他也未必退得下來。再說行伍之人,誰沒點痼疾,隔壁司令官手塚,一條胳膊在會戰裡折了,治好繼續用,燒傷扭傷貫穿傷,病曆裡什麼樣的症狀都寫過,大家戲稱,說是真金不怕火煉,然而等要救人時,他伸出的,仍是那隻傷痕累累的手。

然而切原卻把這當成一件大事,放下狠話來,說要治好他。柳還以為他隻是吹牛,或者被自己欺負久了,終於找到報複的機會,準備好好折騰一番。然而第二天離開指揮室,回到房間,卻發現人已經等在那兒了,懷裡揣著一瓶不知何處找到的藥酒,指揮他:趴下,躺好。

柳立在門口,不動了,笑眯眯看他:乾什麼?

切原向來是很容易炸毛的。這一問,頭發便豎起來了:不許問!

於是他便趴下,一張臉深深埋進枕頭。切原慢吞吞準備著,顯然是有點緊張,藥酒擺在床頭,打翻一次,扶起來,又打翻一次,目光不知往哪裡放,帶一點熱度,發著燙。柳聽見自己聲音悶悶的,從枕頭裡漾開,一點點擴散,填滿了房間的空隙:赤也,我是腰痛。

這好心好意的提醒終於讓他回過神來。哦,腰痛。他喃喃自語,深吸一口氣,手腳並用爬到床上,我知道你腰痛!說出來的話,很像是逞強,總之,有一點欲蓋彌彰。柳心想,還趴下躺好呢,果然是虛張聲勢。悶笑間,卻感覺切原的手覆上來。冰冰涼涼的掌心,從腰側推到肩胛,順手把藥酒抹開。

柳的腰背僵成一片。原本是想動的,枕頭裡太悶,他要找點空氣,這回卻不敢了。那藥酒裡不知摻了什麼,在明晃晃的日光燈下迅速蒸發,蒸發時連空氣也一並帶走,呼吸都變得艱難,隻覺得切原的掌心貼著他的皮膚,挨得那樣緊,不留一點空隙。

那手掌加了點力道,試探著按了按:這裡嗎?

柳搖搖頭,艱難騰出胳膊來,反手在腰上摸索,終於找著陷下去的一小塊:這兒。

切原似乎是明白的,然而等他點點頭,上了手,卻又不是那回事了。左揉右擦,總不得章法。柳早晨起床,往鏡子裡一看,隻見背部青紫一片,坐下時的腿麻依然不減。偶爾得了空,去後勤取設備,聽見主管同事連聲抱怨,說廚房進了小偷。柳問,偷的什麼?同事說,生薑,白酒!這可不是小事啊,前幾天剛下了禁酒令,萬一當班的時候喝下去,那是要出大問題的!

後來他把事情講給切原聽,說你這反偵察能力可以啊,怎麼就避開了後廚攝像頭。切原見無人怪罪,尾巴便翹起來,說這事情我小時候做得多了,熟能生巧,前輩想要的,就算真田副艦長的宿舍,我也敢去。柳笑了:他的宿舍,我走正門就好,不勞你跑這一趟。不過這樣的事情,以後不許再做了。被抓到的話,很麻煩。

切原說這怎麼行——

生薑加白酒是地球的配方吧。柳把遊戲機扔給他,我們太空長大的人,沒見過這個,你直接按,也是一樣的。

他本想說我的腰橫豎好不了了,有這時間,大可以休息休息,做點彆的。然而切原亮著一雙眼瞧他。話到嘴邊,終究咽了下去。柳趴在床上,心裡是怎麼也想不通自己在做什麼。想不通,便不想了。眉毛鼻子都陷入被褥,融化成一條河,沿著暗道淌下去。聽見切原問,痛得最厲害的,是這裡嗎?不是。他說。那是哪裡?切原有點惱。自己找,柳一本正經地逗他,你第一回加訓時受的傷,也是我自己找到的。

房間裡依然備著酒精棉花雙氧水,不過切原身上的傷,卻日漸少了。年輕人新陳代謝快,早年打架留下的疤痕漸漸變淺,不知哪年,終於不見。然而他的身體,卻是一徑地弱下去。像是一把刀,成天放在石頭上磨,銳度雖不減,但終歸薄了。難得出半天任務,回到隊裡,艙門已打開,人卻卡在位置出不來,幸村過來一看,見他下半身動彈不得,作訓服像是水裡泡過,額頭上密密麻麻一層汗。

那之後,他便調了崗,徹底不出外勤,全心全意泡在指揮室,給幸村真田出謀劃策,參謀一稱,也就從外號變成實指。對此切原自然是遺憾的。此前,他們還搭檔出過幾回任務,次次都是圓滿完成,照這小子的說法,全隊上下,他就服前輩一人。那麼真田呢?柳問。副艦長是暴力製裁,前輩是以理服人。切原振振有詞。

哦。柳微微拖長聲音,那麼幸村呢?

幸、幸村司令官他,切原卡了一下,他不是人。

柳說我可錄下來了啊,明天早飯時間到食堂循環播放。

切原手上陡然用了勁,說前輩你怎麼這樣啊!柳還沒感覺到疼呢,他卻先一步反應過來,虎口嗖的移開,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兒。柳笑笑,繼續吧。

就在那身體動不了的時刻,他常常放任自己的思緒隨波逐流,像漂浮的空瓶,從某條水溝或淺溪出發,幾個轉折後便被卷入汪洋。切原怎麼辦呢,他想,年紀這樣輕,能力又這樣出眾,是可以往上升的。如今已到戰略反攻階段,中央軍正在組建精銳部隊,倘能離開立海,進入其中,這孩子的未來,大概前途無量。

想來想去,他便開口了。“赤也,”他說,“明天那個建立星係聯絡點的任務,準備派你去。”

切原動作一頓:“為什麼是我?”

“時間緊任務重,你操作好,又年輕,派你去最合適。這個任務完成了,說不定能被選進中央軍精銳。”柳輕聲道,“不用擔心,這次我陪你。”

也不知從哪天起叫他赤也的。柳心細如發,遇到這小子,卻常常糊塗。就像很久後他才回過味來,切原雖然莽撞,但絕不算駑鈍。簡單幾招按摩手勢,他卻學得艱難,這裡麵,其實是兩人的默契。

柳心底突然生出一點不舍。藤曼般地繞上來,攪緊了聲帶,逼他改了口。本想說今天終於按對了,話到嘴邊,又變成“差點意思”。切原嗷了一聲,頹然靠在床上,說好吧好吧,明天再說。

明天就算了吧。柳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明天都不知道幾點才能回來。

那就後天,切原一把掀了被子蓋他身上,後天不行就大後天!

*

到柳三十六歲那年,終於等來停戰。炮火曠日持久,熬走兩位總統、一位元首,帝國與聯盟死傷各半,終於在新的邊境線上簽訂協議,偃旗息鼓。地點就在他和切原最後一次出任務的區域。昔日荒涼的時空斷裂帶,如今已建起無數聯絡點,扭曲的磁場成功複原,堡壘似的巨艦聳立,遠看,仿佛有了人煙。

幸村叫他進指揮室,問他想去哪裡,是回軍校,還是進研究院,或者轉業到其他部門。立海號服役多年,趁此和平時期,軍備換代,正要送去修理廠重造。他在這指揮室裡犯過無數次腰痛,如今舊疾仍在,新傷又添,頸椎也跟著酸脹僵硬,卻不料此地比他的身體報廢更早。柳搖搖頭,說我這副樣子,你就繞了我吧。抬手去填幸村遞來的表格。

司令官亦不年輕了。側頭看他時,眼角有一縷一縷的皺紋,好像夜空中的星軌。銀河係第三懸臂獵戶座……幸村皺著眉,什麼地方?

就一個,沒什麼人去的地方。柳含糊其辭,薯片的原產地,你吃薯片嗎?我那兒還有一包。

他這樣的人,原本沒有家,於是到處都可以為家。服役多年,自己的衣服一件沒有,行李也隻收了半包,利利落落,就在目的地下了飛船。

地球已成農業基地,生產各種精心培育的有機作物,瞄準有錢人,主打純天然太陽光,外包裝上均要注明距離太陽塌縮還有多少年。柳一算,自己橫豎活不到那時,便放了心,拿著口袋裡的一點補貼,找了處房子住下。

剛開始,什麼都要從頭學。習慣軍裝的人,連常服都嫌寬鬆,更不要提買菜做飯,淘米洗碗,六月天拉開衣櫃,看見壓在角落的褥子都起了黴。聽見幸村從幾萬光年之遙打來電話,說自己熱菜時炸了飯盒,一份家常便當能做六小時,又聽見真田的抱怨,說他下了班回家帶侄子,被九歲小孩攆得滿院跑,心裡,才有了些安慰。

幸村在電話裡說,昨天晚上我夢到赤也了。你那個地球,是赤也老家吧。

是嗎?柳不動聲色,我忘了。還以為這是人類的母星,隨便看看的。

看來你也老了。幸村鬢角的白發好像真的,又好像假的,你年輕的時候可不這樣。什麼都記得。弦一郎在學校比武輸給我幾次你都記得。

12次,還有3次平手。柳的反應比誰都快,一會兒回過味兒來,才道,這樣舊事重提,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