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好不好的,他又不知道。幸村撩撩頭發,原來那白發是真的。
柳微笑。好像回到年輕時候,走過軍校的環形回廊,一步一步下了台階,仰頭看到一個青年駕著低空飛行器,擦著教學樓的塔尖駛過,風迎麵吹來,將他的襯衫鼓起,仿佛一麵白色的帆。
他仍記得那天和幸村分一包薯片。時針迫近十二點,整艘艦船都睡了,幸村趴在舷窗上,打著哈欠伸懶腰。說來也怪,入伍多年,大家都被雕塑成板正的形狀,他卻依然故我,不會老似的。黃瓜味薯片在嘴裡哢擦哢擦嚼了半天,幸村才問,這不是軍需品吧,哪來的?
柳說:赤也藏的。
誰也沒放過那一刹的沉默,眼睛緊緊跟隨著對方。或許是意識到這樣的較量並無意義,幸村垂下眼,歎口氣說:那孩子,可惜了。
是啊。柳也不再看他,原本是前途無量的。
那一次,聯盟探測到新的時空斷裂帶,位於兩個星域間的狹長走廊,很可能通往帝國腹心。倘若能夠架起聯絡點,修複磁場,他們的隊伍或許可以由這條小徑穿出,故技重施,兵臨帝國首府。任務交到立海,指揮室犯了難,斷裂帶附近磁場複雜,存在多個無法檢測的、類似黑洞的小型漩渦,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吸入其中,滯留其他時空。事情燙手,做得好了則連升三級,留名青史,做得不好,白白丟掉一組珍惜設備不說,連命都要搭進去。
真田說,實在不行的話,我去。
你不行。柳攔下他,手指在大屏幕上點一點,又點一點,終於停下來,讓赤也去。
還記得那招嗎?貼著舷窗飛過去那招。他炫耀過,還被你罵了。柳說,赤也的操作很精細,和丸井相當,他們是最佳人選。但丸井手底還有一支隊伍,叫他去,不合適。
幸村微笑:我還以為你會護著他。
的確,柳點點頭,所以我陪他去。
出了立海的巡防區域,繞過幾艘青學的艦艇,便是那條星域走廊。公共頻道靜悄悄的,不知從哪裡冒出幾聲刺啦,柳定了定神,才發現是切原在私人通訊裡叫他。前輩啊前輩,一聲一聲,戳氣球似的。
話怎麼這麼多呢。他心裡歎息,卻也沒有製止。在這種地方執行任務,秘訣隻有一條,慢。敵機是不會來的,但路也沒有走過,需隨時防備可能出現的塌縮與裂隙。
說是走廊,其實一眼望不到邊。漆黑的宇宙如漆黑的水,兩側隱伏的陷阱,好像河岸上拋出的魚餌。小型黑洞折疊起無數時空,鏡子似的,找個特定角度,偶爾能在其中瞥見自己的麵孔。就算是柳,也忍不住要上鉤。他抬起頭,看見碧野似的網球場,濃蔭如蓋,自己拿著拍,輕輕懟了一下同伴的膝蓋窩。對方囂張的氣焰瞬間軟下來,汗水淌過眉骨,又被袖子擦乾,那雙綠鬆石樣的眼睛,竟是切原。
他很想讓切原看看,可惜那時空一閃,消失了。好像錯過了什麼可能,心中墜墜的,有點遺憾。於是難免要問他,赤也,你入伍之前,都做過什麼?
吃飯,睡覺,上學,切原答得老實,還打網球。
哦?柳笑了,你也打網球?
這個“也”字用得微妙,一時間,仿佛不知在對誰說。然而切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半句話說錯,是注意不到的。我網球打得可好了!彆人都說了,地區賽的超級新人!
柳說:那好,以後打完仗了,如果有機會,你也教教我。
什麼叫如果有機會啊!那當然的啊!我這麼厲害可會教人了,一定把你教得和我一樣!不對不對——不能比我厲害……
這飛船新配的音響係統是真不賴。清清楚楚,如在耳畔。柳暗暗地想,如果,如果應該是什麼樣的水果呢?像荔枝而沒有核,鮮嫩裡帶著酸澀。然而離他上一次吃荔枝,也是十多年前了,十多年前,他還很年輕,與切原差不多年紀,意氣風發,離了軍校,帶他的教官說,你以後啊,一定前途無量。
也許有那麼一個時空他將前途無量。也許。
對於時空斷裂帶,柳掌握的知識比幸村真田更多。在科研所工作的乾告訴他,以目前聯盟的技術,無法做到在有磁場擾動的情況下操縱設備,想要搭建穩定的聯絡點,必須有人留在黑洞渦流附近,親自打開開關。
幸村說: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
柳說:本來的打算是,他操作好,借他一用,設備送過去,我留在那裡。讓他回來。
結果切原沒能回來。那一路,他纏著柳問東問西,逼得他口乾舌燥,把操作原理都講透。那個按鈕怎麼按,這個密碼管什麼,原本是不該說的,隻要不說,切原就不可能自作主張,把他鎖在駕駛艙,獨自一人去裝設備。
幸村說:你那麼聰明,他問你的時候,你就該明白的。
柳一怔,這話他對自己說過無數次,也不過是在後悔中釀造新的後悔,然而從彆人嘴裡冒出來,感覺卻不一樣。有許多話哽著,最終也隻是說:到底不年輕了嘛。
私人通訊裡的聲音仍是絮絮的,也許出任務緊張,切原的話格外多,多得連打岔機會都沒有,柳心想,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聽了,便也沒有起疑。等切原的飛船自窗口掠過,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第一反應是攔截,然而屏幕亮起黃色三角,係統鎖死,預先製定的回航程序緩慢加載,斷掉了所有操作可能。通訊裡的錄音放完了,空蕩蕩的音響中,還回蕩著始作俑者的聲音,說前輩,這是給我的任務,我去就好了。
燈光一躍而出,在他眼前升騰而起。駕駛室裡的人有著棱角分明的臉,好像已不再是少年。柳在回航的途中艱難轉頭,看雪白的船體漸漸遠去,兩人之間,隔著一江黑色的湧動的水。星光慢慢鋪陳開,布滿了在他頭頂。那岸已在極遠處了。
*
柳從圖書館下了班,收拾背包,去附近一家網球訓練場做教練。說是教練,其實也就帶著附近農場的小孩打打球,撿球的時間比打球長,分文不取,偶爾能收到家長送來的蔬菜。
他的腰傷已好了大半。隻在陰雨連綿的天氣,會微微地疼,好像拿著一把針,密密地撒上去,每逢此時,就要停課。家長聽說,拿了白酒並生薑。柳不好推辭,隻說這個方子我試過的。家長笑嗬嗬,問好用吧?他一愣,說好用。
夏夜總是晴朗的。把小孩一個個送出門,他回了身,把裝滿網球的小車推進器材室。走廊裡貼著許多年前的照片,辦公室裡還有落了灰的獎杯,負責人說這家訓練場鼎盛時期,也誕生過不少頂尖選手,怕他以為自己吹牛,還要找出影像來放。不必了,柳說,裡麵有一張臉,我見過的。
鑰匙在口袋裡嘩啦啦的響。他想起球拍還在場邊,便折返去拿。卻看見有一個人,坐在那裡,雙腿盤穩了,很自覺地從背包裡一通亂摸,低頭打他的遊戲機。
柳很想端出教練的威嚴,說上課場地閒人免進。目光碰到那亂糟糟的頭發,當即觸電般彈開。許久,才慢慢落下。
他都不敢和他打招呼。隻能這樣遠遠地看他。很害怕那是幻覺,看得用力,連幻覺也消失了。
“任務完成。”大約是感覺到他的目光,切原抬起頭,歪歪斜斜敬了個禮,“我回來了。”
他說什麼也要和柳打一場。一場打完,再來一場。那一夜開頭有月光,後來月亮落下去,出來一天的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樣多。
切原攤在長椅上,整個人像脫水海帶,氣喘籲籲地問他:不是吧?前輩怎麼打得這麼好?
那氣喘籲籲裡又有幾分氣急敗壞。好像第一次被他發現偷偷加訓,滿腦袋毛都炸開來。柳坐在他身邊。從起初離得很遠,到後來一點點靠近。解鎖了遊戲機,注意到他終於打通了最後一關,遂收到懷中,心滿意足。
柳長歎一聲:“因為我很認真地練習過。”
在等待你的每一天,我都在練習。他心想,練習著對你的想念,並最終與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