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康統十六年,除夕。
大雪簌簌紛飛,帝京城中,懸燈結彩,家家團圓。言笑晏晏,沸沸揚揚的年味兒,從城東飄到城西,熱鬨非凡。
東大街杏林巷子走到儘頭的霖院中,寧召立在那兒,任由零星雪花在她的烏髻雲肩停留。院中沒有一點人味兒,周圍黑漆漆的,一如她此刻的內心,黑漆漆的發冷。
劉嬤嬤帶著紅袖招的媽媽就等在巷子的儘頭,她今日若是出了這個門,等她的下場,便是墮入勾欄地。
想到那般下場,寧召心底便升起一股惡寒,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整個身子都抖了起來。她忍著眼淚不落下來,貝齒咬唇,告訴自己,就算站一夜,也要站下去。
事情始於五年前。
官任一等護國上將軍的父親寧直盛,在她母族‘謀逆’之日,為向當今皇帝證清白,逼死她母親甘氏,逐她出族。眼瞅著她要被送到醃臢的庵堂苟活,甘氏生前交好的長興侯府魏夫人,將她帶走安置在了線香街旁的柳院中,一照拂就是五年。
這五年,寧召吃穿用度,和在將軍府時,彆無一二,就連六藝,魏夫人都派專人上門教授。
隻一條,除每月去鎣華寺見將軍府派來慰問的人,其餘時間不準她出門,魏夫人也從不來看她,更不準她提及此事。
她隻當自己身份特殊,魏夫人幫她有所顧忌,心中念著魏夫人的好,發誓要將魏夫人當親生母親侍奉。
直至身形長開,抽條拔高,顏色愈發明麗,侍奉在院中從來不多嘴的下人,忽頻繁的小聲討論著‘外室’‘藏嬌’‘送人’之類的話,越是接近及笄,議論聲便更甚。
她不信魏夫人會這般,直至昨日,方似夢初覺,憬然有悟。
就說天下哪有這麼好的幸運,堪堪落到她的頭上。
昨日清晨,她還未醒,魏夫人身邊的一名掌事嬤嬤劉氏,便拿著魏夫人的手牌,帶著人衝進了柳院。
時至此刻,寧召都能記清劉嬤嬤那副冷笑諷刺的刻薄嘴臉,她說:
“養雞五年都下一籮筐的蛋了,養姑娘五年,該是收本的時候了。這兒有三條路可走,第一條,姑娘現在還了五年來花在姑娘身上的八百兩銀錢,您哪裡來的哪裡去。第二條,沒錢還賬,就簽了這張賣身契,做個千人騎萬人壓的姐兒,將銀錢連本帶利的還清,門口紅袖招的媽媽等著呢!”
變故突來,除了從將軍府跟出來的忠仆平姑大驚失色,其餘丫鬟似早知會如此。
“第三條呢?”
提及第三條,劉嬤嬤冷笑一聲:“東大街杏林巷子走到儘頭的霖院,明晚戌時自去那裡候著。”
她鮮少出戶,外麵的天什麼樣子都沒見全,哪有錢?這不明顯要逼她選第三條。
可她也不甘受此屈辱:“給我一點時間,我去籌錢。”
“您自請去,嬤嬤候您到明兒戌時!”
......
身後突然傳來了陌生的腳步聲,寧召一個機靈,猛地回神,疊放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住了手心的肉。
胥雲則靜靜的看著佇立在雪中的背影,微微抬手,向九會意,躡著快步,匆匆上前,點上了簷角各處的燈。
淺黃的光影玉澤,襯托的纖影似化在了雪中。
向九點了燈,複又低頭躡步回到了胥雲則的身後。
胥雲則並未上前,他細細的打量著雲肩覆雪的纖影,冷淡的鳳眸中,夾雜著一絲‘竟敢算計他’的嘲諷,還有一絲無懼算計的桀驁。
打臘月開始,他便一直在做一個香豔的夢,夢中有女子聲音嬌軟無骨,嫵媚天成,嬌在他身下,輕喚他‘承郎,承郎’,一聲軟過一聲,仿佛能勾他魂魄似的,讓向來對床笫之歡無感的他,於夢中,酥了意。
夢醒之後,他卻隻記得一聲軟過一聲的輕喚,記不清她的模樣。
清晨沐浴,日日如此,終不是真實得意,長此以往,他豈不是要英年早逝?
笑話。
且邪門。
至臘月二十三,祭灶閒職半日,他停了手中的事情,決定去城外的鎣華寺拜拜神仙。
神仙還未遇上,便於半山腰上,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平姑,慢些。”
嬌軟無骨的聲音,雖不是喚‘承郎’,也讓周圍一切刹那隱去,世界似乎隻餘下他和那發聲的主人。
側目望去,恰逢風過,微微掀起她捂得嚴實的帷帽,樣貌入眼半分,他的心臟猛地緊縮,一陣酸一陣痛,像是有人拿了尖刀子在裡麵攪和一樣,眼前一黑,他栽了下去。
他又做了那個夢,夢中的女子乖巧的在他身邊,烏髻雲鬢,肌膚欺霜賽雪,一雙清麗含水的眸子,像是璨了滿天星河一般,不足巴掌大的小臉,凝了清純和淺欲,瞧的人魂兒微顫。
她巧笑嫣嫣的勾著他,拿起了自己的一撮烏發,撓著他的頸項,嬌軟含笑的喚他:“承郎。”
夢醒之後,她的嬌笑,淺喘,輕啼,種種模樣,再未忘記。
嗬,自打他回京,想給他塞女人的人太多了,能用這種玄乎其神的方式讓他駐足的,她是第一個。
他翻遍整個京城,於臘月二十六,在線香街旁的柳院中找到了她。
明顯,那是一個金屋藏嬌的地兒。
再一查金屋藏嬌的主兒。
這可真...不是冤家不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