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萬回想起初見的時候,羅伊斯的眼眸亮若星辰,笑起來像春天。縱使隔著遙遠的距離,他也覺得無端如同被杏花砸中不省人事的恍惚。
萊萬剛來多特時,尚且帶有波蘭的凜冽意味。就像波蘭的首都,他的出生地華沙,年輕而又蒼老。他野心勃勃,卻又偏生內斂,又不喜歡被人看透心裡的想法,便常常被認為故弄玄虛。他孤僻,能力強得無法令人否認,於是隊友們並沒有孤立他,他卻將自己排除在外,隻是一心一意踢好每場球,做自己的分內之事,人際關係對他來說無可無不可。可年輕又不懂得變通的他偏偏碰上了坦坦蕩蕩來,坦坦蕩蕩去,明媚熱烈燦爛的羅伊斯。
兩人之間初初,也頗有點針鋒相對,確乎是理所當然的。正如同雪碰上了豔陽天,原本萊萬對於羅伊斯這種性格的人是敬而遠之的。他不習慣麵對這種燦爛地仿佛要把身邊一切都照亮的人,好似從小到大沒經受過打擊,沒感受過陰霾。他有些羨慕,又有些看不慣。
萊萬不懂得羅伊斯的熱情,羅伊斯也未必懂得他的疏離。
可是偏偏那場隊內賽他們分到了兩組。萊萬看著羅伊斯套著替補的熒光馬甲,輕巧地帶著球過人,主力隊的後衛被突了個人仰馬翻。明明不是高大的身材,卻憑著自己靈巧的技術,與隊友打著配合,連著進了主力隊兩個球。雖然萊萬憑著個人能力也予以反擊,但是小火箭進完球之後亮閃閃的神情,他跳起來高高興興擁抱隊友的樣子,讓萊萬愣了一下。
他久違的,感受到了一絲熱血上湧,他並非理性地,脫離萬物之外,仿佛玩FIFA一樣操縱場上局勢,包括自己的跑動路線,而是感受到了一絲鮮活。
在當時,確乎已經是久違的了。萊萬尚且記得自己人生最黑暗的時候。16歲那年,飽受病痛折磨的父親溘然長逝,彼時的萊萬效力於波蘭第三級聯賽,就在合同眼看就要到期時,他遭受了嚴重的膝傷,俱樂部決定不再與他續約,迷茫的他在拋棄他的俱樂部門口流下了恐懼絕望的眼淚。
而後他加入了普雷斯科夫進行複健,生活一點點好了起來,可是那種陰冷的,滲入骨子裡的恐懼感無時不刻鞭策著他。他明白自己的國家無法支持他拿到國家級彆的榮譽,於是他拚儘一切渴望得到個人榮譽,為此他在所不惜。
可是人畢竟是感性動物,並非機器。於是萊萬看著羅伊斯在陽光下閃著光的眼睛,看著他嫌棄略長的頭發遮住視線,用手順著汗水把頭發擼了上去,露出光滑飽滿的額頭,開心地笑了起來。於是萊萬也忍不住跟著他笑,在他意識到什麼之前,他的身體先一步動了起來,他跑到羅伊斯麵前,給了他一個擁抱,感受著懷抱裡溫熱的身軀因為生疏而有一瞬的僵硬,很快便軟化下來,似乎他們本就如此契合。羅伊斯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用力的擁抱,一個歡迎的擁抱。好似在多特呆了許久的並不是萊萬,而是他。
無論如何,那是一場浪漫到極致的初遇。
當時的羅伊斯,臉頰還帶著嬰兒肥,圓乎乎軟綿綿的,類似於舒芙蕾之類的雲朵一般的甜點,眼睛也是圓圓的,亮晶晶的。灰綠色的光澤,讓萊萬想起了童話裡深海中人魚公主的項鏈,糖果屋裡最甜蜜最漂亮的糖果。萊萬沒有吃過,他一向是對自己很嚴苛的。可是在那時候,他就像依舊是小時候趴在糖果店門口眼饞兮兮的那個窮小孩。
羅伊斯衝他笑一笑,萊萬的全世界都是鮮花盛開。
萊萬那個時候有種誤入文藝片的錯覺。當他明白,原來自己曾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廂情願的演過男主角,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萊萬和羅伊斯度過了非常美好的兩年,他們打進過歐冠決賽,打敗過拜仁,狙擊過皇馬。後來萊萬義無反顧地去了死敵拜仁,他要尋求更好的機會來證明自己,來完成父親的心願,來讓波蘭為天下所知。而羅伊斯選擇留下,選擇做多特蒙德的守城人,選擇做那個忠誠的小隊長。
兩個人於是在十字路口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從此以後,不知是會相遇還是背道而馳,亦或是同時發生。映現在他們眼前的隻有永無儘頭的泥沼。右腳往前踏出一步。舉起左腳,然後又是右腳。縱使無法找到自己的定位,也無法確信是否往正確的方向前進,隻知道必須往前走,於是一步一步地往前。
離彆就像一場狂風驟雨,淩亂的,寧靜的,在波濤洶湧一片呼嘯後隻剩下一些凋零的殘花,那一地狼藉,那枝頭搖搖欲墜,欲蓋彌彰的年少情愫,在那新雪初霽,滿月當空,在那皓影與亮銀的流轉之間,竟也深深紮根於心臟深處,開出了飽含熱淚的鮮豔花朵。
那時萊萬要去拜仁,誰也沒有告訴。也許他本是想告訴羅伊斯的,甚至他是想要第一個讓他的小玻璃人知道的,可是他猶疑著,彷徨著,害怕著。每天看著羅伊斯閃亮亮的眼睛,看他抿著嘴微笑,看他無比信任的眼睛,聽著他軟綿綿地叫著lewy,lewy,萊萬的嗓子便被什麼堵住了。再等等吧,他想著。再等等,明天我就告訴他。可是一拖再拖,上帝也忍不住發笑,於是日子轉瞬即逝,很快便拖到了官宣的那一天。
當時羅伊斯過來他的房子。許是剛剛在早飯時才看見了報紙便急匆匆跑過來,他攥著那張報紙,嘴角還帶著麵包屑,大口大口喘著氣。萊萬一下子站起身來,擔心他路上摔著,擔心他傷心,畢竟羅伊斯這個笨蛋總是把自己搞傷。可是他剛站起來,突然想到自己已經失去了這個立場,又緩緩坐下了。
“這是...真的嗎?”羅伊斯剛喘勻氣,便迫不及待地問,他用力睜大了眼睛,想要證明這隻是媒體混淆視聽的言論,畢竟報紙被譽為廁紙不是蓋的,媒體向來喜歡胡說八道,他急切的想要知道這是謠言,為此不惜第一時間來找正主否認。可是他看著萊萬憂鬱的,灰藍色的眼睛,隻是定定地望著他,便一下子明白了什麼。
也許他早就明白,隻是一直不願承認罷了。身邊共同征戰的人縱使內斂,也總能從中看出抑製不住的野心。他的眼界不局限於小小的大黃蜂,青春風暴的席卷也不過是一場命中注定的意外罷了。
他們僵持了一會兒,羅伊斯歎了一口氣,大步走進來,一屁股坐在萊萬的沙發上。萊萬的沙發本是硬邦邦的柚木做成,除了待客之外無甚他用。可是羅伊斯剛來便讓它成了二手市場裡的貨物,隨之而來的是如今這個軟綿綿的,一屁股坐下去能把人淹死的大玩意兒。羅伊斯是萊萬家的常客,熱衷於把萊萬家的家具替換成“更有人情味”的玩意,萊萬也隨他折騰,有時坐在這個不怎麼符合他品味的沙發上,感受著不習慣的來自身體的舒服的歎息時,也會忍不住由衷笑意。
萊萬看了他一會,起身去給他泡茶。羅伊斯挑嘴,不喜歡苦的,不喜歡喝奶,零食倒是吃個不停,也不怕得胃潰瘍。德國菜普遍放奶,每次國家隊萊萬都擔心他吃不飽餓死在國家隊基地。萊萬想著,不知怎麼的,手上動作亂了,把鹽加進了菊花茶裡。他無奈地笑了笑,把茶倒掉,換了一杯白開水端出去。
羅伊斯仍靠坐在沙發上,流蘇拂過他的臉頰,像是躲在夢與季節的深處的畫舫,聽花與黑夜唱儘繁華,掩飾著他的脆弱和不安。他聽見動靜,看向萊萬時,眼裡莫名有一絲希望和一絲柔弱,分毫不見場上見血封喉的凜冽感。他伸手接過萊萬手裡的他在這個房子裡的專屬茶杯,抿了一口,眼睛依然定定看著萊萬。
萊萬一瞬間有些心軟,他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說些什麼,隻得拿起自己沒吃完的早飯,卻不知怎麼的嗆住了,猛的咳嗽了起來。
羅伊斯嚇了一跳,趕緊放下茶杯順他的脊背:“lewy...”
話一出口,他們都沉默了。拖長的音調的尾巴還俏皮地在房間的角落打轉,萊萬感受到羅伊斯的手指隔著粗糙的棉製衣服在他的脊背上輕撫,細膩的,帶著電流呲呲作響,好像綻放了花朵。
萊萬咳完了,眼角還帶著生理性的淚,氤氳著薄薄一層水汽。他掩飾性清了清嗓子,聽見羅伊斯問:“你要走了。我知道你要走了。可是我還是想問問你,你要和我在一起嗎?”他眨眨眼,“也許太快了,可是我還是想問問你,我怕我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