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萬看向窗外的樟樹,很高大。他常常出門晨跑,看見樹葉陰翳,鳥兒癡吟,晨風靜謐,看那晨間沿途的樟樹,以其歲月的繁茂、深闊和慈祥,收留著一個孤獨的夢,接納了他的青春的任性和輕狂。它們盛大的陰涼,庇護一個離鄉者的靈魂。樟樹此刻搖擺著,被風吹著,緩緩的。
也許正是這種慢節奏的畫麵,勾勒著抒情的氛圍,好似他們並非在做一個決定,一個也許艱難也許輕狂也許勇敢的決定,隻是租了一條船在埃姆斯運河上吹著風,萊萬幾乎有些意識昏沉了,他沒有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羅伊斯也沒催他,反而順其自然地牽開話題:“你今天怎麼給我倒白水啊,我的茶呢?”語氣幾乎有點撒嬌似的埋怨了。
“啊,我不小心把茶泡成鹹的了,委屈你一下。”萊萬很快回答,但還有些怔愣。
羅伊斯灰綠色的眸子無意識盯住房間裡某個點,空氣中浮遊跳動著被陽光照射而翩翩起舞的灰塵,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頜線。萊萬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是一件衣服,一件羅伊斯的黃黑相間的隊服,被他小心翼翼地疊起來放在客廳裡最不顯眼的地方,一回頭就能看見。他一下子臉紅了,像個青春期被發現早戀卻因為情書沒署名而不肯承認的毛頭小子一樣。
羅伊斯翹起嘴角,卻沒再開口,而是小小得意地抿著唇,輕輕推推萊萬的肩膀,萊萬知道,這個動作包含溫柔的催促之意。
但他實在沒想到羅伊斯怎麼會這麼問,也沒想到他會被賦予這樣的資格。從小到大顛沛流離的生活讓他養成了極為自律甚至算得上是自虐的習慣。他的臉上雲淡風輕,誰也不知道他的牙咬得有多緊。他走路帶著風,誰也不知道他膝蓋上仍有曾摔傷的淤青。他堅持多年無麩質的飲食習慣,堅持每天起床晨跑再吃早飯。因為他知道,要讓人覺得毫不費力,隻能背後極其努力。
在羅伊斯之前,他沒有什麼深交的朋友,也沒有什麼覺得值得留戀的感情。他可以和更衣室裡的每一個人都和和氣氣,用實力征服他們,讓他們以他為戰術核心給他造球。但是他也知道,他們都是他人生旅途裡的過路人,就像中國有句古話“逝者如斯夫”,如果投入過多不必要的感情,許多承諾在物是人非後看來也不過是徒增唏噓的感歎。
儘管在這幾年的青春風暴裡,他和大多數隊友相處得都不錯,他也清醒地明白他對自己的定位不僅僅局限於這隻無法讓他拿到歐冠,拿到金球獎的小球隊,他們注定是要分道揚鑣的。
萊萬的心裡產生了淡淡的歡喜,但更多的,是一種未來脫離掌控的迷茫不安。他有些緊張地端起手裡的紅茶喝了一口,感覺到自己手掌心沁出的濡意,一開口說出的卻是波蘭語,他趕緊切換成德語:“你知道波蘭的雪嗎?冬天風一刮,初雪便會落下來,冬日的斜陽將餘暉灑在人的身上,在長長的甬道上,人的影子無限的拉長,就如同華沙帶給我的那種歲月流轉的痕跡,綿延及悠遠。”他笑了笑,“我是想說,我是從那種足球並不發達的地方出來的,我有太多太多的野心了。嗯...野心,我不太想否認這一點,我在父親臨終前答應他,要做世界上最好的足球運動員。多特很好,特彆是有你...你們,但是我想拿更多更多的榮譽,所以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去拜仁的。”
他咽了咽口水,羅伊斯突然側過臉。萊萬看見他長長的眼睫毛在陽光星星點點的灑落,撲棱撲棱,像兩隻展翅欲飛的蝴蝶。他聽見羅伊斯說,“你的紅茶,給我喝一口。”
萊萬這才發現羅伊斯手裡的白開水不知何時已經被他喝完了。他趕緊雙手遞過他的茶杯,突然想起來這是自己喝過的,一下子僵在那裡,羅伊斯倒是毫不在意地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皺著眉頭評價:“苦了點。”
這下萊萬笑出了聲:“馬口,不是誰都像你一樣喝那麼甜的。你還不喝牛奶,你牛奶又不過敏...”
羅伊斯趕緊打斷他的長篇大論:“好啦好啦,我喝就是了,你剛剛的話還沒說完吧?繼續嘛。”
萊萬有點羞澀,又有點暗戀被挑破要被迫在主席台上大聲朗讀自己情書給全校人聽的窘迫。縱使這裡隻有他們兩個人,他的心裡也有千軍萬馬的慌張。
他垂下眼簾:“馬口,我知道你堅守多特蒙德的心,也知道我自己的心,我知道我們最終選擇的路必定是不同的,但是你一笑,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對你...心動。我從小到大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執著堅定,卻又熱情洋溢輕鬆快樂的人,我喜歡你的執著,愛慕你的球技,我希望你能一直對著我這樣笑。嗯...也許你有很多缺點,但是在我眼裡,你的優點就像太陽一樣璀璨,所以我還是義無反顧地...”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攥了一下拳,“愛上了你。”
“但是與此同時,你也是自由的。我不會強求你和我一起去拜仁,我知道你的心在多特蒙德,你愛著威斯特法倫南看台,愛著這片黃黑的土地,但是我也希望你也能把心留給我一點,”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詞不達意語無倫次了,“總之,我喜歡你,馬口。但你也是你自己。”
羅伊斯怔了怔,忽然笑出了聲。
“所以你並不想改變自己,也不想改變我。”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來。他親昵地,像從前一樣湊過去蹭了蹭萊萬的脖子,在他耳邊笑語,“不過,我沒想到你這麼喜歡我,我倒有點受寵若驚了。”
萊萬感受著他的呼吸在耳邊拂過,癢癢的,酥酥麻麻的,像蝴蝶振翅,又有些發燙。他聽見自己心跳的轟鳴聲,像一列來自下著初雪的波蘭轟轟烈烈開往慕尼黑的列車,在老式鐵軌上發出一陣陣巨響,鐵軌底下的枕木發出不堪重負的□□,他感到了無與倫比的暈眩和恍惚,控製了他引以為傲的自製力和冷靜。
他在那種巨大的轟鳴中,向著羅伊斯靠近,伸手攥著了羅伊斯急著出門套得歪歪斜斜的毛衣袖子,“是啊,”他慢慢靠近,“你難道不喜歡我嗎?”
“可是你難道不該愛我多一點嗎?畢竟我有那麼大,像太陽一樣的優點。”
“可是你不肯和我私奔啊,所以我隻好勉為其難愛你少一點點了。”
羅伊斯輕笑出聲,“你也不願意留下來,所以我也愛你少一點點。”他身體慢慢朝後仰,靠在了沙發背上。
“唔,你說的不是真話吧?”
“你說呢?”羅伊斯挑了挑眉,近乎是帶點勾引意味了。於是萊萬拉著他袖子的手一用力,把他帶進了懷裡,緩緩摩挲著他的後頸皮膚,直到泛起熱意。
“我猜不是。”
羅伊斯雙臂纏上萊萬的肩膀,他們朝著沙發的一個方向倒下,在紅茶,麵包,陽光,清晨的氛圍裡,伴著窗外嘰嘰喳喳的鳥鳴,交換了一個甜蜜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