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天空像一把銀光閃閃的劍裂開了,一縷金光橫穿大地,眨眼間消失了,隻聽轟隆一聲,大豆大雨滴突然落了下來,地上濺起了一圈漣漪。
萊萬坐在火車上,抱著手看向窗外。他有點疲憊,也有些焦慮,但更多的是即將見到戀人的欣喜。他的心臟變得年輕,久違地開始狂跳不已,為著他的愛人,為著那即將來臨的重逢而顫抖著。
風在追著雨,雨在趕著風,風和雨似乎連在一起,追著閃電,整個地球似乎都籠罩在茫茫的雨中。風和雨,像一千根鞭子,狠狠地打在玻璃上。頃刻間,閃電一閃,遠處的雨像一個巨大的瀑布翻滾而過,令人窒息。
他在結束世界杯後就馬不停蹄地從拜仁辭了職,付了違約金,雖然很多,看得出來當時拜仁和他簽約時候不宰一通不舒服的那種奸商嘴臉,但是萊萬還是麵不改色地付了。儘管他知道合同到2023年就結束,屆時他便是自由之身,隻需要再等短短半年多便可以不用付一分錢就離開,但是他一分鐘都等不了了。他想跑著去見他的馬口。
雨下得更大了,在屋頂上、街道上,濺起了一層白霧,像一團朦朧的素紗。雨水斜斜地灑在街道的水麵上,激起了朵朵鮮花。
最終萊萬撐著傘小步跑著來到了羅伊斯家門口。這時,突如其來的暴雨又突如其來地停了。天空一碧如洗,燦爛的陽光正從密密的鬆針的縫隙間射下來,形成一束束粗粗細細的光柱,把飄蕩著輕紗般薄霧的林蔭照得通亮。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樹葉過濾,漏到他身上變成了淡淡的圓圓的輕輕搖曳的光暈。
萊萬手裡捧著一束三色堇,當中穿插著幾朵菊花,一手收了傘,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鑰匙,抖了好幾次,才把那被體溫捂熱又因為接觸了外邊濕冷的空氣而漸漸冷卻下來的鑰匙對準羅伊斯家的門鎖轉了開來,輕輕推開了門。
近鄉情怯,不過如是。
他順著木質樓梯慢慢往上走的時候,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陌生的熟悉感。他停下來,木頭因為天氣潮濕而不堪重負發出的輕微的吱呀聲暫歇,萊萬扭頭一看,發現那個以前放在他房子裡,羅伊斯買來的那個能淹死人的大玩意兒被戀人搬了過來,放在客廳正中央,而前麵的電視上悠悠放著一部電影。
萊萬走過去看,發現是愛在黃昏落幕時。愛在的第三部。他啞然失笑,發現這部電影放了很多遍,卻是一直在循環的,這證明要麼這個主人實在是太喜歡這部電影了,反反複複看。要麼就是他一直沒看,隻是循環播放著,在固執地等待另一個主人的到來。
他在客廳的另一端,聽見飄窗上又傳來了細密的雨聲。
暴雨又來了,正如在一門之隔尚且懵懵懂懂不知他到來的那位,正是在他心中永不放晴的暴風雨。並非貶義,而實在是太明媚太陽光了,以至於無法直視的太陽,於是他隻能低下頭來。
在萊萬心裡,他們從沒有勢均力敵過。羅伊斯居高臨下,而他落荒而逃多少年了。
萊萬向日葵般飄揚的青春,他野狼般呼嘯的青春,他麥芒般嘹亮的青春,他裹在寒風中桀驁不馴的青春,是足球給的。他的良知,他的血性,是足球喚醒的。可是羅伊斯對他而言,就像那加了糖的空氣,香樟、桂花、梔子、茉莉,給人以幸福感,唇齒生津,讓他覺得一切悲苦皆可忍受。是軟肋,也是盔甲。
萊萬推開了羅伊斯的房門,將他過往的無儘黑夜拋在了身後。
室內的光很暗,羅伊斯的臉也顯得模糊不清。他的金發隨意地散落在枕頭上,就像被禁錮在了牢籠之中,無法掙脫卻不斷振翅的來自赤水河畔月宮神樹的金色蝴蝶。萊萬低下身子去看他,湊近了才發現,羅伊斯的眉頭緊皺著,但是並不顯得嚴峻,反而有種孩子氣的美麗。
萊萬知道,羅伊斯的愛很多很多,大部分給了多特蒙德,一部分給了隊友和家人,他隻占剩下的部分。但是那剩下的,隻占羅伊斯一小半的愛,卻比得上波蘭人所有的愛意了。所以他並不苦惱,並不委屈,隻是在想,為什麼我的愛隻有這麼一點呢。我想更愛他啊。
愛一個人,就宛若愛上了那顆星,愛他的光芒四射,抑或隱晦暗淡。然而愛一個人的全部終究是太困難的一件事了,有時候,愛一個人的一部分表露出來的東西便足以讓人疲憊。愛情正是這種互相拉扯而又無法割舍的東西。然而儘管血淚痛苦連綿,但愛依舊能跨越遙遙萬裡,在生死一線之間,將經年溝壑填滿。
此時是清晨,此時是靈魂紛紛出動之際,是一天中生命最誠實,最接近真相之時。
於是萊萬低下頭,撫開羅伊斯側頰上的碎發,看著他的眼睫隨著突如其來的暗光而微微抖動,像振翅的蝴蝶。他低下頭,在羅伊斯額上落下了一個吻。
羅伊斯朦朦朧朧睜開眼,看見的便是這幅足矣蠱惑人心的畫麵。他看見萊萬俯身吻他,看見萊萬手裡抱著的三色堇和菊花,花被摘下不久,尚帶著鮮豔的露珠,散發著瑩瑩的光。他認真地看著萊萬吻他的樣子,驚覺那是一種虔誠的、專注的、隱忍的,甚至是聖潔的目光。萊萬像個忠實的信徒在親吻他的上帝,輕輕的,仿佛稍微用點力羅伊斯就要隨風而去一般。
如同夢境一般侜張為幻。
羅伊斯遲鈍地眨了眨眼。
有電流從額頭上一路躥下,一路流進心房,綻出了一朵鮮花。
羅伊斯看見萊萬那被三色堇映照著的臉,竟顯得這個隱忍一輩子的男人有種彆樣的柔情。不是得到金球獎和歐冠時候的意氣風發,也並非談及隊友和家人時安穩難得的溫情,他驚覺原來並非隻有他一個人在擔憂,在害怕這段感情的結局。桀驁一世的波蘭人,原來也有有所求,有所憂之物。
他舔了舔乾澀的唇,輕輕喊道:“lewy......”
羅伊斯的房間不大,貼著素色的牆紙,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反光。然而此時他反倒痛恨起當初貼牆紙的自己來了,他看不清眼前人的麵容,仿佛被黑夜吞噬,湮沒在一片混沌的初生之中。是夢嗎?他猛的直起身拉住萊萬。是夢嗎?
他不知道自己無意識喊出了聲。萊萬怔了怔。
羅伊斯伸手雙手,緊緊抱住眼前的幻影,像是雛鳥依戀舊巢般,緊緊擁抱著。他做過太多太多這樣的夢境,麵前總是有或清晰或虛幻的幻影,他們的共同點是轉瞬即逝,羅伊斯伸出手要一個擁抱時便散了。他緊緊擁抱著,仿佛擁抱著迷茫時紅了眼圈的自己。
萊萬反手抱住他。輕嗅著羅伊斯身上尚帶慵懶的氣息,他們曾經相擁而眠,於是身上沾染上了彼此的氣味。他們曾在火車站分彆時緊緊擁抱彼此,想讓彼此的氣味留存得久一點,更久一點。然而怪風,吹散了氣味,於是便叫人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了。
他想到他的小火箭,他的小玻璃人,他的馬口是多麼驕傲自衿的孩子,他熱愛一切,接納一切,好似胸前有核反應堆讓他有無窮無儘的動力接納所有好的,不好的事物。萊萬第一次見他便被他身上那種傲氣又不以為是的氣質所深深打動,而這是從華沙迷茫漂泊的街頭披荊斬棘流落至此的波蘭人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
小火箭長大了,扛起了一整隻隊伍負重前行。偶爾萊萬在國家德比看著他的樣子,也會有些質疑自己當時的決定。然而他終究是萊萬多夫斯基,他從不後悔,隻是偶爾,會有些想念。
他把強者為尊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刻進了骨子裡,這是他的經曆所決定的。而羅伊斯把忠誠,寬容,種種溫暖的品質印在心間,這也是他的經曆所決定的。多麼奇妙啊,經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竟能一見如故糾纏多年,不知是靈魂的緣分,還是上帝的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