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還能和誰說了。”
馮如慕走到他身邊坐下,關抱月對他笑了笑,像是在感謝。
“每個施禮者都有且隻有一個不會忘記自己存在的人,所以我們很珍惜。”
那是關於施禮者們近乎公開的秘密。
他們的原身在某一天突然被天上落下的石頭砸中。與石頭融合的過程仿佛血肉重組,那時的他們孱弱到丁點傷害都足以讓他們斃命。若果此時出現願意施救的人類,被救成功了的那些,就會變成石靈。施救的人類,也成了石靈口中的“拯救者”。
“我們都明白,自己不過是群異化了的飛蟲走獸,連命都是靠人施舍來的。我也許更可悲一些。石頭選中我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了呼吸。”
施禮者都多多少少保有一些原本生物的習性,為了自身安全,不太會主動去透露自己的原身。關抱月突然提起,讓馮如慕有些意外。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那時都還在媽媽的肚子裡。我聽著媽媽的心跳聲,它變得越來越慢,最後幾乎聽不到了。接著有人把我們從肚子裡拿了出來,我的眼睛還沒張開,也聽不懂他說的話,隻記得那一陣陣的笑聲。周圍很冷,無法呼吸,渾身被粘膜包裹著,發不出聲音。有隻溫暖的手把我拿起來,然後又摔在了地上。再接著,我的兄弟姐妹也一隻又一隻的,落到了我身邊。”
“我突然看得見了,飄在半空。看見那人對著我們,踩了一腳,又一腳。我的媽媽躺在旁邊,看起來非常瘦小,她的肚子已經癟了下去,整隻貓看起來竟然比我們那一灘……還要小。”
關抱月撫摸著手背上的石頭,石頭散出的藍色光芒,一絲絲的,像是動物身上的絨毛,柔軟順滑,隨著天台上的風輕輕擺動。
“然後它就落下來了,掉到我已經破碎的身體裡。有個孩子也邊哭邊跑了過來,舉著木棍對那人揮舞,雖然隻是來挨打的份,卻也給我留下來足夠被石頭複原的時間。”
“那人終於是打得無聊了,走了。小孩自己還一身傷呢,把我們撿到他的衣服上,抱到大樹底下埋了。挖坑時候,哭得比我還像隻花貓。一直在說對不起,說自己看見的太晚了。”
馮如慕沒有說話,如果安聲曉沒有收走他的情感,他心想,或許此刻自己會更懂得如何安慰人。
關抱月垂著頭,安靜了好一會,才接著說:“我在土裡睡了好久,到有天化了人形,泥土蓋不住了,才醒過來。醒來再看旁邊媽媽的骨頭,顯得更小了些。”
“安聲曉和我後來才找到了辦法,在大多數石靈一出現的時候就鎖定到他們的位置,把他們帶回來。這真是替他們省了不少事,我那時候可是自己流浪了好久呢。我頂著四五歲孩童的外形,跟著其他野貓一塊覓食偷生。我知道自己肚子上的石頭很厲害,有它在,那些野狗都打不過我。但我還是會主動避開人類,他們懂得如何剖開肚子,這讓我覺得危險。直到我又看到那個小孩。”
關抱月笑了。
“他不知道我是被他埋下的死貓,以為我是附近拾荒者的孩子,每次來找我,都會帶來一些衣服食物。後來還帶著書本來,想要教我說話和認字。我沒有情感,不知感恩,也不懂這人會是這世界上唯一記得我的人。安聲曉找到我的時候,我甚至一聲告彆都沒和那個孩子說,就走了。”
“再見到他,他已經站在了懲戒者轉換的隊伍裡。我不太確信,翻出名單反複地看。”關抱月的語氣很輕很慢,“我看著他的真名在紙上慢慢淡去,最後徹底不見。那個唯一記得我的人,他把他自己忘記了。”
這樣的關抱月讓馮如慕有些不知所措。
他拍了拍關抱月的肩。說了個連他都不太相信的辦法,試圖安慰麵前的人:“我們,試著幫他找回記憶呢?找到他的家人朋友……”
關抱月笑著搖頭:“你知道我們會怎麼辦的,用其他人替換了懲戒者在人間的身份。他主動放棄了自己身為人類的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我強行幫他恢複,就像是用蠻力撕開被膠水黏合的紙張,弄不好,他的大腦也會像紙張那樣被撕爛。”
他起身走到天台邊緣。
“他不記得我,還能好好活著。”
馮如慕跟了上去:“那拿我做實驗呢?我也是懲戒者,我們一起想辦法,如果我能恢複,說明那個人也一樣可以。到那時候你再去找他。”
關抱月當場回絕:“你和安聲曉簽著契約呢,你的記憶回來了,力量就要還給他了。你原本的人生又早都被其他人取代掉,到時候你還能去哪裡。你隻能在崩離的痛苦裡等死。”
他還想再說什麼,關抱月擺擺手,說要回去了。走之前關抱月把自己的一把彎刀送給了他,叮囑他要好好珍惜,最好是隨身帶著。
那天之後,關抱月就失蹤了。
現在再想起關抱月那天和他說的話,自己無能為力的樣子,馮如慕隻覺得內心一陣酸澀。
這是……在難過?
我開始崩離了麼?
他看著自己手上的石頭,他的感情似乎回來了一些,那說明安聲曉給他的力量也在流失。
他不太害怕崩離,可是自己如果因為能量不夠而倒在其他施禮者審判之下的話,他還怎麼找到關抱月。
他要利用這顆搶來的石頭,去再多吸收一些石靈的力量。
關抱月留下的彎刀實在有用,那之後的一場場審判,他使用的越來越得心應手。
他好像誤打誤撞,撞出了石頭的規則漏洞。
力量來自於其他石頭,就不再需要履行安聲曉的約定,記憶和情感都漸漸回到他身上;而那顆被埋進身體裡的石頭,安聲曉似乎沒有感知到它碎裂,他們隻把他當成崩離了的懲戒者,所以並沒有多費心去找他。
眼下讓他倍感折磨的,是那些被重新喚醒的記憶。
他早該有所察覺的,為什麼關抱月會和自己說了那麼多,為什麼關抱月看起來會那麼難過。
他小時候見到的那個流浪兒,明明是目光閃閃,哪怕渾身汙泥,依舊讓人覺得光潔似雪。那是關抱月麼?
年幼時埋葬的那隻母貓和她的幼崽……那也是關抱月麼?
可是記憶裡的人麵目模糊。他根本分辨不清……
“對不起。”
不知是說給過去無助的自己,還是說給關抱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