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風的確是和康露鳴私奔了。
六月初五剛過辰時,東方已白,穆行舟醒來出院門,同尹通濟去正廳用食,卻見對麵房門已開,門窗透燭燈光,二人皆疑惑,走至門前,輕輕敲門,門沒鎖主,被推開,林和風坐在桌前燈旁,麵無表情。
林和風見是穆行舟、尹通濟,露出笑容開始拉進屋閒聊,此前葉聲晨起做飯,讓林芊歇著,下樓就見屋內光亮,人是林和風。
穆行舟覺得三師兄雖然還是愛玩笑,沒有架子,可是眼底有種不知哪裡進去的寂寞和痛苦,三師兄出去這一趟怎麼了,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穆行舟問他,他笑著說就是出去玩了一趟,興儘而歸,很累了,就是這樣。
樂思飛、郭婉聞山下傳人道三師弟回來了,便放下手中事,下山看望。
三個小孩兒今天不用上林芊的文化課了,一同上山去濟安院,找尹通濟的師父學武,江水雁就是個被迫來打醬油的。
被迫?
江水雁實在想聽林和風講故事,講講遊玩路過的好玩趣事,尤其是離家出走去遊玩,江水雁很佩服,三師兄做出了她不敢做卻很想做的事。
樂思飛、郭婉一來,先是互相過問進來是否安好之類的,便沉默了,是此前從不會有過的沉默。
就連江水雁也覺得,三師兄好像不僅是掩蓋不開心,還與大家生分了。
葉聲讓弟子護送三小孩去歸義院,江水雁見此“甚覺奇怪”的氛圍,不發一言。
而尹通濟的武術指導師父,姓錢,得喚“錢先生”,四十多歲,據說是京城人。
錢先生很厲害,不僅是武功修養,還有教練方麵,極為嚴厲苛刻。
比如練習基本功時,必須做到目不斜視,不可大笑,不可玩鬨,必須行得正坐得端,見江水雁隨意玩笑時,不耐煩卻又不敢言的樣子。
一開始尹崇化想直接教尹通濟,可爺孫倆一見麵就閒聊,氛圍好的實在不適合教練,於是尹崇化親自選擇請了錢先生教練。
畢竟江水雁、穆行舟是客,江水雁靠在濟安院的回廊亭下方木桌上,吃著倪夫人給的蜜餞果脯,和倪夫人一起,遠遠望著院子裡練習基本功的倆人。錢先生知道歸義、濟安關係極高,也嚴格不吝嗇地教導穆行舟,但對比之下,對尹通濟那可真是嚴格。
江水雁看尹通濟快哭了,初夏烈陽直曝,汗流浹背,以汗洗麵,一直從下巴滴到地麵上,成了兩個“濕答答”的水人,灌溉著立足之地。
終於能夠食午飯,可也不敢像在葉聲那裡隨意,因為錢先生的“虎視眈眈”。
尹家沒有女童,所出皆男孩子,所以一向想有個小閨女,江水雁這小閨女可愛漂亮,誰不稀罕?
就像江水雁,嫩粉衫紗襦裙,兩個小麻花辮用桃花飾發繩紮起,襯得白淨細嫩、軟軟糯糯的小圓臉可愛至極,尹家一家子每次見了這孩子,都想攬過來看。
甜甜地叫聲“師爺”“師伯”“師伯母”“師兄”,心上像含了糖水,溢出來化成笑容,尹通淵也麵色微含笑意,可見江水雁倍受歡迎。
穆行舟、尹通濟太餓了,裝作慢條斯理地吃飯,眼神看著食物像是惡狼一般。
好在尹家一向餐食不言,認為這樣不助於消化,對身體不好。一人一案,按照輩份分坐。初夏,綠豆水清香消暑,對於兩個“濕人”無異於雪中送炭。
穆行舟綠豆水還沒喝完,歸義弟子就來接他們回去。
尹崇化道:“這麼著急嗎?讓孩子沐浴休息後在走。”
那名弟子很是禮貌推辭,說院主著急催促他們回家,還道今日家中有事,林芊沒教導讀書,表示抱歉,還說往後三天也先告假,希望尹家能諒解。
尹崇化道:“一定同聲兒和小林夫人講,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一定來找我。小林夫人身體不便,就好好休息,尹通濟的功課就不用在費心了,做長輩的多謝小林夫人了。”
尹家知道林和風回來,如今急忙催促孩子回家,林夫人又告了假,隻是不知出了什麼緊急的事情。
弟子應聲,帶著江水雁、穆行舟急忙下山會水鄉庭院中。
等兩個孩子歸院,日頭偏西,西屋旁的槐樹下,日光隨樹葉婆娑間碎成了一片,深深淺淺的落在樹下幾人的身上。
庭院中槐樹下,葉聲站立,雙手握拳垂在兩旁,憤怒又痛惜地望著跪在麵前的林和風,林和風低頭不動,表情看不真切,臉旁的長發隨夏風。
林芊站在葉聲身旁,不停抽泣,滿臉濕紅,抬頭見兩個孩子回來,忙讓扶著自己的郭婉去招呼,樂思飛給了個眼神,郭婉沒動,樂思飛帶著二人去了二樓主廳。
樂思飛安排二人莫動,轉身離去時,江水雁拉住樂思飛淺藍衣袖,問:“三師兄怎麼了?”
樂思飛輕輕拍拍就扯下小手,轉身關門下樓去了。
江水雁看著穆行舟問道:“你說,三師兄怎麼惹師父師娘那麼生氣?”
穆行舟又不知道,但怕她小孩子瞎想,安慰道:“應該沒事的,你彆急……”
江水雁沒管,跑到南窗口處,個頭將及窗沿,從架起的支摘窗口向下望,槐樹半擋著,隻能看見林和風跪在地上,他的嘴一張一合,說什麼也聽不清,穆行舟走到窗側,偏偏,露出右眼向下望。
樂思風剛至院中,林和風已磕完三個響頭,看向林芊、葉聲道:“感謝多年來,葉院主、林夫人的養育教導,鄙人林和風無以為報,來日必以區區性命報答二位。自此與二位恩人師徒緣分已斷,林和風與孤山再無瓜葛!”說完,抬頭望二位恩人,眼眶微紅,踉蹌起身。
樂思飛趕緊扶過林和風,林和風見旁樂思飛,感謝地笑了笑,道:“樂兄,你雖比我大上幾歲,但我一直當你是我的哥哥、朋友,以後我們還是江湖上的兄弟!婉婉也是。”
其實,林和風雖是林芊道侄子,但卻是極其遠房的侄子,幾乎沒什麼血緣的親戚。
林和風五歲時,跟著父母逛廟會,被人販子迷暈偷走了,不知道暈乎了多久,醒來後就發現自己被拐了,很冷靜裝作害怕的樣子放鬆人販子警惕。周圍很多小孩,都在哭著鬨騰回家,人販子下手極重。林和風機警,深夜在一間荒郊野嶺的破廟裡,從人販子手中逃出來了,一路向東玩命跑,因為記得母親說過家在東方。
可就是再也找不到家了。
一直流浪了九年,摸爬滾打乞討要飯做過,但從來不曾偷人家的東西,不曾去妓院做鴨供人戲弄,哪怕放下尊嚴去要飯,在垃圾堆裡和貓狗搶食兒。
有人見林和風可憐善良,想收留他,他不想,他不是沒家,隻是一時找不到了,他一直往東走,越過崇山峻嶺、千山萬水,最後頭發蓬鬆、衣衫襤褸,像個野人孩子,站在一望無垠的大海邊。
莫非,家在大海的東邊?
林和風穿破爛草鞋,向海水深處走去,想回家……
葉聲還是路過,看到似曾相識的場景,救下他,收為徒弟,問他名字,他記得父母給他取名林和風,還有母親父親的名字,他死命記得。
因為名字丟了,他就真的隻能四海為家,浪跡天涯。
林和風於是成為葉聲的徒弟,並不是被收留,葉聲也幫他找家……
林芊問過林和風父母名字,知是門極其遠房的親戚,順藤摸瓜,找到他的家,林和風懇求葉聲帶他去,眼見到了夢中鄉。
廟會的街道,還有賣兔爺兒的工匠行,稍許打聽,父母二人因為孩子沒了一直尋找,一直爭吵,就散夥各自成家,過得相當幸福。
林和風問兔爺兒行老板:“就沒再找他?”
老板道:“人販子手裡的孩子,能逃命的極少數,能逃出來早找到了,找不到就……”老板做了摸脖子的手勢。
的確如此。
林和風見父親再娶,又生了個兒子,母親改嫁商人,日子也富裕了,也生了個大胖小子,都生活地幸福美滿,但都已經與他無關。
曾經父母親住的房院,已經賣給了一戶老人家,老人家的兒子今年娶親,便買下當作婚房。
林和風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家了,也就沒有打擾父母親,見人家活得好好的,就很好了。
從今往後,自己也得好好活,找個好姑娘,娶妻生子,生個兒子,一家人……
他笑著哭出來了,後來就再也沒有痛哭過,超級愛笑……
林和風最後一次進東屋不帶一物,就像來時什麼也沒有,抽出軟劍和刻“歸義”竹木腰牌輕放桌上。
轉身離去時,江水雁哭著從樓梯跑下,在最後一階上絆倒,哭著說:“和風哥哥,你彆走!我舍不得你!”隨著跟來的穆行舟趕緊扶起江水雁,江水雁腳沒事,跑過去抱住林和風雙腿,抬頭淚眼巴巴地看林和風。
雖然不知道林和風為什麼要走,穆行舟沒動,仿佛看到了未來的自己,隻是不知道有沒有人會不舍。
林和風釋然地笑了笑,低頭側看著江水雁:“小師…小水雁,你這樣抱著我,很熱的。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你忘了,我以後還要娶你為妻呢,你可不要忘了我啊….哈哈哈,又不是生離死彆,還會再見的。”說完,輕輕鬆動江水雁的手,江水雁死命抓著,卻被林和風鬆開了。
林和風最後又看了穆行舟,想說什麼,最後笑著以不易察覺的角度輕輕搖頭,轉身在天井光亮離去,走向黑暗的門洞,出了院門,江水雁跟著向前,林和風向東輕功離去,很快就不見了。
然後很沉默,吃晚飯時很沉默,穆行舟來的最晚,輪交情,林和風與他們肯定都比他更深。
吃完飯,葉聲放下碗筷,平常道:“從今往後,林和風與歸義再無瓜葛。”
樂思飛、郭婉、穆行舟應聲“是”,江水雁沒吭,葉聲不在意,林芊也麵無表情,懷胎七個月,肚子顯然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