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遠心裡落空了一下,咬緊牙,雙手攥得發白。
第二排、第三排的傳臚官再唱:
“進士一甲第一,上京府嚴瑾。”
隨著第三聲鞭響落下,遊遠身後站著的一位青年男子躬身出列,緩步走到殿前玉墀下,跪拜行禮。
待嚴瑾禮畢,第一排的傳臚官又摔鞭運氣,高唱道:
“進士一甲第二,益州府謝臨。”
遊遠隻覺得眼前一陣一陣地冒白光,身上止不住地往外冒寒氣。
一甲第二謝臨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儒生,他激動地淚水橫流,一揖到地,顫巍巍地走到玉墀前,好半晌才跪定。
遊遠心已經到了嗓子眼,他拚命按住發抖的手掌,往下咽著唾沫,抵擋住一陣又一陣的嘔吐感。
此時,鞭聲再起,傳臚官唱道:“進士一甲第三,汾州……”
遊遠連呼吸都停止了,恨不得全身都化作耳朵聽清楚接下來的名字。
“遊遠。”
彷佛從天上一下落回到人間,遊遠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眼眶在聽到自己名字的瞬間濕潤一片,巨大的喜悅如同擂鼓敲得心口咚咚作響。
第二聲、第三聲的鞭聲如同仙樂般響起。
“進士一甲第三,汾州遊遠。”
“進士一甲第三,汾州遊遠。”
遊遠快步出列,深深一揖,一步步走近巍峨雄偉的大慶殿,俯首跪倒。他哽咽地在心頭默念:娘,您在天上看到了嗎?孩兒做到了!孩兒做到了!
狀元、榜眼、探花唱完後按禮先進殿麵聖。
遊遠強壓住激動,跟在榜眼身後登梯進殿,直到走進金碧輝煌的大殿,用餘光看到殿上左右站著數十戴冠持笏的朝臣時,才平複下心緒。
“上京府嚴瑾,今科狀元,策論不俗,文章錦繡。家中可有人在朝為官?”皇上的聲音自頭頂緩緩傳來,雍容慈藹。
“家父於大慶四十八年進士中第,現任朝中禮部尚書。”
“哦?甚好,甚好,嚴愛卿,虎父無犬子啊。”
朝臣中一人持笏出列,拜道:“犬子無才,惟感沐陛下聖恩!”
“嚴尚書無需過謙。狀元的文章朕看了,於農業水治頗有見地,將來必是大慶的棟梁之才。”
嚴敏麵龐微顫,難掩驕傲神色:“犬子自小熟讀聖上所著《農經卷》《水經卷》,耐何資質愚鈍,不能通其萬一,如有所得,蓋因自幼便為天子門生,學得聖上隻言片語。”
皇帝龍顏大悅,撫掌笑道:“嚴愛卿過謙了。”
就在這君臣齊樂融融的當口,嚴瑾開口道:“稟聖上,家父所言不全。瑾雖讀過《農經》《水經》二卷,但兩書成書已久,與當下田黍河道多有不符。瑾遂自往上京、臨州、益州三地田間水道,兩年內收獲頗豐,故呈之於策論獻於陛下。”
大慶殿內一片靜默,遊遠也在心中為這位狀元郎捏了一把汗:敢在大慶殿中當庭拂了皇上的麵子,拆了生父搭好的台,這位應當也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吧。
打破僵局的還是皇帝:“哈哈哈,剛勇魯直,親為勤勉,好,好!嚴愛卿,你教的好兒子啊。朕的狀元沒有點錯。授正六品諫院司諫,賜綠袍、靴、笏。”
此話一出代表皇帝已對試子考核完畢,官職品階塵埃落定。
嚴敏正待磕頭謝恩時,嚴瑾又開口道:“聖上,瑾請通判地方,以興農田水利。”
嚴敏驚得臉通紅,叩首道:“犬子無知,衝撞了聖上,請聖上恕罪!”
“無妨,青年有方銳之氣是好事,如今朝堂正需這股銳氣,故朕授以司諫,期望狀元日後直言敢諫,匡正朝綱。”
嚴瑾還想說什麼,被嚴敏一把拉下,按頭謝恩。
待到榜眼,也是一般流程,先是問了朝中是否有親眷做官,又問了些策論所述。榜眼謝臨之子在朝中任太常博士,皇帝授以正七品徐州通判,賜綠袍、靴、笏。
“汾州遊遠。”
遊遠應聲上前。
皇帝細細打量了一番,笑道:“年少青蔥,溫文俊秀,朕的探花郎點得很合宜。”
又道:“家中可有人在朝為官?”
遊遠沉吟片刻道:“家中無人入仕。”
皇帝又笑道:“非出名門,位列三甲,實屬難得。汾州苦寒之地,跟隨何人讀書啊?”
遊遠道:“稟聖上,遠家境貧寒,母作糕餅供養,日夜辛勞,不忍再送金求師,故自學詩書。”
皇帝怔了怔:“我朝以孝為先,甚好。朕年輕時亦嘗過汾州糕餅,甚好。”
沉默了片刻,皇帝微笑道:“朕看你清瘦羸弱,所作策論為何有兵戈之氣?”
遊遠道:“遠出身汾州銅縣,幼時時見北狄凶狠殘暴,劫我財貨,殺我國民,心中憤恨不已。故遠身雖弱,卻以戕滅北狄、保國安康為己誌。遠此生,定將縱馬馳騁在武關之外,令大慶的太陽升起在北狼原上!”
大慶殿上靜默良久,遊遠熱血褪去,正在惶恐自己是否說錯話時,就聽皇帝的聲音緩緩傳來:“非汾州人無有此誌。”
話音剛落,一豹首環眼的壯碩將領欲跨步而出,被站在首位的押班宰執察覺。那位押班宰執與雲皎長得幾分相似,眼神卻淩厲非常,隻用眼尾一掃,就將那將領定在了當場。
皇帝似沒有看到這小動作,接著道:“敵強我弱,幸有武關天險,無雲昭守關後,汾州時受侵擾,北狄不滅,大慶永無寧日。”
感慨片刻,皇帝又恢複微笑道:“時過境遷,攻守之勢也該易形了。探花之誌,合時宜。授從六品樞密院北麵房承旨,掌北界邊防、國信事,賜綠袍、靴、笏。”
遊遠胸中震蕩,深深叩首道:“臣謝主隆恩!”
待所有試子唱名完畢,遊遠並狀元、榜眼換上皇帝禦賜的袍服,戴上金花簪襆頭,騎上棗紅馬。禮官抬著榜亭打頭,旗鼓開路,一路從宣德門正門中走出,沿禦街繞上京一周。
宮外的百姓老早就圍在了兩邊,看見三人出現,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場麵之熱鬨比迎接西川國王子時有過之而不及,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喊著“狀元郎”“榜眼老爺”“探花郎”,個個洋溢著歡快的笑臉,彷佛與有榮焉。
遊遠被歡樂的氣氛感染,也向人群拱手致謝。再看走在前頭的狀元郎嚴瑾,仍是波瀾不驚、淡定從容,榜眼謝臨喜極而泣、連連回禮,舒展的每一條皺紋都在述說著他的得償所願。
遊遠看到了那顆熟悉的桂花樹,數天之前他還趴在這顆桂花樹上,偷看宮裡貴人們出行的盛景,那時又哪能想到自己也能成為彆人的風景呢?
驀地,桂花樹下一個斜倚著的身影闖入了遊遠的眼簾,那人仍束玉冠,但脫下了虎頭銀甲,換著一身紫色袍服,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
遊遠懷疑是自己眼花,自馬上坐直身體,越過重重人群,想再看真切些,但桂花樹下哪還有那欣長的影子,隻有幾點桂花翩然而落,訴說著事如春夢了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