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26
遊遠在奔跑,在一片藤蔓交織的密林中。
風被一重一重地拋向腦後,他不知道是誰在追他,也不知道要跑向哪裡,但他知道不能被追上,因為他懷裡有個極其珍貴的寶物。
隱約間他想起,自己左腳不是受傷了嗎,怎麼能跑得這樣快,但很快,這想法就被追逐的惶惑掩去,他隻得拚命奔跑。
忽地,腳下一絆,他重重向前撲到在地,胸口摔得發疼,直欲嘔出血來。來不及檢查傷勢,他焦急地從懷中摸出那樣寶物,看到完好無損,才鬆了一口氣。
那是一枝桂花,鵝黃嫩蕊,馥鬱芬芳。
一見到它,遊遠心中就油然而生出滿腔的喜愛,彷佛所有的快樂和甜蜜都係在這枝桂花上。但身後黑暗中的腳步聲又讓遊遠提心吊膽,他不住地向後縮去,唯恐懷中至寶被奪走。
腳步聲近了,更近了,像催命的更聲,踏在遊遠心上,他牢牢握住桂枝,大吼道:“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那腳步聲的主人卻毫不理睬,步步向遊遠逼近。遊遠先是從來人身上聞到一股幽鬱的桂香,緊接著看到從黑暗中露出的臉頰,瑩白如玉的臉頰上陷著一個梨渦,那人用清冽的聲音悠悠喚道:
“子歸。”
猛地從夢中驚醒,夢裡的詭譎之感仍充盈著四肢百骸,左腿的劇痛和胸口的瘀滯提醒著遊遠這才是現實,他支撐著坐起,一眼看到躺在旁邊人事不省的雲皎。
夢裡的那張臉此刻滿是淤泥與血痕,因失血過多而隱隱泛出青色,胸口微弱地起伏著,銀甲下的月白衣衫上乾涸著大團暗紅血漬。
夢中唯恐懷中桂枝被奪走的害怕又襲上心頭,遊遠不顧周身疼痛,咬牙爬到雲皎身側,費力解開銀甲,發現被彎刀貫穿的傷口已泛白,皮肉外翻分外猙獰,幸好有銀甲保護,傷口中未混入泥沙。
雲皎麵容平靜地躺在泥上,像一尊沒有生氣的塑像,安靜得讓遊遠眼眶發澀。遊遠將黏在雲皎鼻梁上的亂發拂開,喃喃道:“鶴臣,我不會讓你死的。”
說罷,從自己的裡衣上扯下一幅布料,麵容堅毅地將雲皎胸前的傷口打結包好,再用之前拉進來的粗麻藤,一頭栓在雲皎腰間,一頭栓在自己腰間,雙手並一隻右腿奮力向這空洞邊緣爬去。
淤泥濕滑鬆軟,無處借力,遊遠手腳並用,半晌也隻能爬出幾步遠,不久便體力不支,隻能趴在地上大口喘氣,回頭看去,頓時生出一股絕望,隻怕自己力竭而亡也爬不到岩邊。
但一錯眼看到雲皎蒼白的臉,胸中又生出一股豪氣,隻道:你死在這也就罷了,鶴臣怎麼辦?思及此,再不耽擱,發狠扒著掌下的泥,向前挪去。
等終於爬到空洞邊緣,遊遠靠在岩壁上頭仰著喘氣,恨不得把肺掏出來透個乾脆。
歇息半晌,才發現原來斜上方有個一人寬的洞口,正向下傾瀉著月光。他們進來的地方已被泥土堵個嚴嚴實實,但泥土也未再流動,應當是外麵的雨停了。
遊遠心中鬆了一口氣,若是大雨不停,遲早衝刷著泥沙填滿這洞穴,到時真是三清上仙顯靈也難救了。現在雨停了,隻要鶴臣好些了,那斜上方的洞口就是一線生機。
靠了一會兒,遊遠忽覺背後有濡濕涼意,回過頭看才發現竟然有水順著岩縫流下,忙取過雲皎的頭盔立在岩邊儲水。
岩間水滴答地掉入頭盔中,遊遠怔怔地望著洞口如輕嵐般的月光,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一時想著雲甲軍會來尋人罷,一時又想著往後幾日食物不知何處去找。
就這樣神思飄蕩了一會兒,忽然聽到一聲咳嗽,遊遠驚喜地向雲皎看去,那雙秀目無力地睜開條縫,透出迷茫警惕的神色,似是正在掌握現下的處境。
“鶴臣!”見雲皎向自己看來,遊遠心中敲了下警鐘,連忙壓下心頭的喜悅,改口道,“雲大人,怎麼樣了?胸口還疼得厲害嗎?”
雲皎沒有回答,向洞內環顧一圈,又看了一眼胸前包好的傷口,才問道:“兀托呢?雲甲軍呢?”
“這……說來話長。”遊遠將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雲皎。
雲皎全程麵色平靜地聽著,隻在聽到三清上仙顯靈,先是提醒遊遠,再用蜂窩鐵爪救人一節時略略抬了抬眉。
講述的話尾落下,空曠的洞穴內又恢複了亙古以來的沉寂,寒冷肆無忌憚地吞噬著洞內的生氣,全然不顧兩個闖入者虛弱的喘息。
在濕冷的空氣中,遊遠感受到了雲皎不甘黯然的心緒,但也知道自己這時貿然開口安慰,隻能徒惹煩惱,看到身旁接了一半水的頭盔,轉而道:“雲大人,喝點水吧。”
見雲皎沒有出聲反對,遊遠小心地扶住雲皎雙肩,將他扶在岩壁上靠穩,端起頭盔靠近雲皎唇邊。雲皎也不推辭,就著遊遠的手喝起了水,或是受不了這山間水的寒涼,喝了幾口又大聲咳嗽起來,胸前貫穿的傷口洇出幾點血色。
遊遠見狀大驚,手忙腳亂地為雲皎順氣,又生怕力用大了惹得他更疼,雙手圍著雲皎團團轉,直如熱鍋上的螞蟻。
幸好雲皎咳了一陣就停了下來,微闔雙目,靠著岩壁大口喘氣,待氣息平順些,才開口道:“我送你的匕首帶了嗎?”
遊遠一時不知道雲皎為什麼要問這個,但也如實答道:“自你送給我後,我一刻也未離身,還用它砍了北狄一匹馬。”
雲皎輕笑一聲,道:“很好。這把匕首削鐵如泥,待我死後,你用匕首攀著壁,從那個洞口爬出去吧。隻是記好,握緊了彆鬆手,洞口很高,掉下來會死的。”
遊遠眼眶湧上一股酸澀,急道:“雲大人,彆說這樣的話,待你好些了,我們一起從洞口出去,殺了兀托狗賊!”
雲皎閉上眼睛,放緩了呼吸,半晌才道:“我恐怕得留在這兒了。你出去,找到雲甲軍,讓他們送你回上京。”頓了頓,又道,“你取了我的劍去,他們看了我的劍,會答應你的。”
遊遠喉間發出一聲巨大的哽咽,心中生出無邊的悲涼,那悲涼比洞內的寒氣還要讓他四肢發冷,內心的愴痛讓他忍不住低吼道:“我不要你的劍!堂堂雲昭郎要讓這裡成為你的埋屍地嗎?你的殺父之仇,磨骨之恨不報了嗎!”
雲皎本來渙散無神的眼睛陡然凝起憤恨的神色,雙手在身旁攥緊了,低沉道:“你隻管逃命就是了,與你何乾?”
遊遠麵色不明地喃喃道:“又是與我何乾,與我何乾……”說著忽然激動起來,“錦繡通達時,你覺得我貪圖名利攀附你,我離你遠遠的也就是了,可是在現在這種關頭,我就是關心你疼惜你的命,想要救你出去讓你活著也不配麼!”
雲皎被遊遠卑微淒怨的語氣驚得睜開雙眼,皺眉道:“在上京時我已將話講明,先前對陣也以你為誘餌,讓你送死,全然不管你的性命,你作什麼還要關心我?”
說罷又仰頭向後靠著岩壁,露出幾分頹喪的神色,嘴角噙著一絲苦笑,“若是能活著,你以為我不想親手報仇雪恨嗎?可是……”抬手撫了撫重傷的胸口,“可是如今拿什麼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