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皆穿一身縞素,唯有手腕上係著紅色的飄帶。其中四人抬著一頂小轎,月光下看著有些像紅紙糊的。
隊伍領頭的人進了院子,視線像是在屋內逡巡了一圈,掃過招娣所在的屋子的時候,她有些害怕地往回瑟縮了下,蒙住頭和眼睛直直地蹲下。
直到外麵傳來了自己父母的聲音,招娣這才鼓起勇氣重新從窗縫中往外看去。
他們正站在院內大姐的屍體旁,外來的男人好像有些不滿,壓低的嗓音飄進屋裡:“你們也不知道收拾收拾,這個樣子我們怎麼擱到轎子裡。”
“這不是,怕我們擅自動了,耽誤了老爺的大事麼。”王老四搓著手,有些忐忑地一邊看著男人的表情,一邊試探著回應。
“這人都硬了,得占我家老爺棺材裡多大的地方?還是想讓這丫頭片子,壓在我們老爺身上?”那人的語氣是極不滿的,帶著嫌棄。
“這,這,擱不下,您給她骨頭敲斷了再擱進棺材不就成了。這娘兒們能躺著就行,在下頭跟了老爺,哪還顧得上旁的。”王老四連忙答道,生怕對方不滿而反悔。
“行吧。要沒什麼事我們就把人抬走了。錢按規矩擱到她的墳頭,得明早你們自己去取。知道嗎?”
“知道知道。”王老四和媳婦點頭哈腰地道謝,看著男人又從院外招進來兩個男人,預備把自己大女兒的屍體抬出去。
“誒,兩位大哥等等!”媳婦衝上前去伸手欲攔,又擔心犯了人家的忌諱,隻能拔高了嗓音。
“又怎麼?”那男人顯然是不耐煩急了,就連身後的王老四都能感覺得到,連忙衝上來想把自己婆娘拽回去。
“新給她換的襖子,就這麼埋了,糟蹋了。”
媳婦訕笑著,見隊伍前頭的男人沒有阻攔,快步上前去將早上為了過門子而給她換上的紅色新衣給扒了下來。
衣服拿到手後,她這才朝男人點了點頭,恭敬地讓人家慢走。
幾個人抬著屍體離開院子後,門外搖搖欲墜的、紙糊的小轎又停留了一會,這才顫巍巍地重新被架起來,慢慢地走遠了。
世界突然重新安靜下來,招娣卻有些怔愣住了,仿佛是沒有看懂剛剛發生了什麼。
她心中自然是有答案的。可是這答案分明裹著人的血肉,濕淋淋地擱在那,她不想碰,也不敢碰。
她隻能魂不守舍地關上窗戶,神遊一樣地回到炕上,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睡著了。
鼻尖的血腥氣這才慢慢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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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招娣從炕上醒來,恍惚覺得夜裡的一切好像是一場夢。
她顧不上叫醒三姐和兩個妹妹,自顧自地爬下床趿拉著草鞋出了屋門。
地上大姐的屍體確實不見了。連帶著扒在牆上地上一天的稠黑血跡也不見了。
難道自己又突然死掉了,回到了大姐離世之前嗎?
心中懷疑,她又往母親的屋子走去,想要驗證什麼一樣。卻還沒等多靠近就聽到外麵女聲響起:“盼娣!招娣兒!醒了就趕緊出來!”
下意識地,招娣轉身往院子外去,見到母親手上拿著兩個河鴨蛋,喜氣洋洋地往家的方向走。
看見招娣迎了出來,母親鮮見雀躍地開口:“看娘找到什麼了?拿回去給你爹補補身體!”
她看著幾乎是和二姐在同樣的位置,以同樣的姿態回來的母親,腦中一片迷茫。
這個麻木的,愚昧的女人,十幾年前是不是也像自己的二姐一樣,拿著給弟弟妹妹找到的鴨蛋回家,卻在半路便被賣到了另一個魔窟?
那二姐呢?會不會有一天也變成隻會下崽子的人形皮囊?
見招娣沒什麼反應,母親有些不悅地擰了擰眉,指使著招娣出門:“去趙老爺的墳地把東西取回來去。在哪,你知道不?”
招娣緩慢地搖了搖頭,脖子像老舊的發條,轉不過來。
“順著這路直走上山,遇到一間紅房子的時候往左拐,再走百十來步就到了。”
母親不耐煩地為她指了路,就再不看她,轉身去尋自己的兒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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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娣順著路走,一路上也遇到了同她打招呼的人,但更多的人不認識她。
她在家裡悶了三年,沒人能把她的臉和老王家的四閨女對上號。
母親指的路並不遠,她很快就走到了。褐灰的山頭隻有一點白色,很好找。
她走到墓前,看到那個被石頭壓住的白色的紙包,薄薄的一層,上麵寫著“禮金”兩字。
招娣的視線又朝墓碑上的字移過去。
“夫趙白生,妻趙王氏之墓。”
這一刻她才如遭雷擊一樣清醒過來。像是被冰凍的毒蟲從她心口像四肢百骸爬過去,身上霎時覆上一層冷汗。
哪裡是夢。哪裡有重生。
無非是她可憐的長姐,那個被半頭豬換了下半生的女孩,死後也不得安寧,忙不迭被自己的父母配了冥婚罷了。
她不甘在十一歲嫁給一個陌生人進入下一個魔窟,粗糙地衰敗下去,隻能通過慘烈的死亡來獲得解脫。
可她即便死了,也要被榨乾最後一滴血,被迫捆在另一個陌生人的身邊。
黃泉路上又被人剝了唯一的一件新衣。也許為了讓她能乖順地躺在那個老男人身旁,關節骨頭都被砸碎了。
她到死,墓碑上都不是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