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幾乎要嘔出來。
她好像吃了人。
周圍還在吵鬨。對於送來的半頭豬該不該退還回去,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寸步不讓,幾乎要動起手來。
“陳哥,你看,我們家九口人,不算死了的這個還有八張要吃飯的嘴,哪還有錢給你呢?”
她的父親終於不再是那副對著她們姐妹凶神惡煞的樣子,不住地點頭哈腰。
她大姐,叫“死了的這個”,沒有個名字。
在這間院子裡,她不如那半頭豬。
兩邊爭執不下的時候,一早就出去的二姐從外頭回來,還沒見到人,就已經聽到了她的聲音由遠及近地飄回來:“盼娣,招娣兒!看我撿到什麼——”
聲音在她回到院子門口時戛然而止。
她有些怕的樣子,站在門外沒有進來,隻怯生生地朝裡頭張望,小小的手上托了一枚河鴨蛋。
這一瞬間,招娣心中突然湧上了不好的預感。
離門最近的高壯漢子上下打量了下門口的小姑娘,走到前麵來和為首的陳彪耳語幾句,陳彪略思索後開口:“王老四,所幸你們家姑娘多,今天算是便宜你了。”
“門口那個我帶走,今天的事情就不跟你計較了。咋樣?”
“誒,這咋行?陳哥你半頭豬就要走了我家兩個閨女,哪有這樣的道理?”王老四急了,可他並不是在乎門口的那個女孩。
他好像,隻想再要半頭豬。
“老子還沒跟你計較一大清早死了個人,壞了我們抬人的時辰。你敢叫板?”
陳彪還沒說話,他身後的一個有些跛的男人急了,掄著斧子上來就要砍人。
陳彪扯住他的手臂,看了看往媳婦的方向瑟縮了一下身體的王老四,輕蔑地壓了壓嘴角:“再加一個豬頭和一扇肋排。王老四,你彆不識抬舉。”
王老四還欲說些什麼,卻被媳婦拉住,壓下頭顱聽她講了些什麼。
她說完,王老四一下子眉眼舒張開,連聲應下,隻讓陳彪他們直接將門口的女孩帶走就好。這家原本也沒她什麼東西。
就這樣輕描淡寫地交易。院裡的人呼啦啦地又散去,像是蝗蟲過境啃食了地裡的稻穀一樣,招娣的二姐也隨著男人們的離去而消失不見。
十歲的女孩捏著枚撿來給妹妹的鴨蛋,從這天起再也沒能進過家門。
。
上午是下地的好時候,太陽還沒懸在正中,涼快些。
招娣跟著父親和三姐走在完全陌生的田間路上,身邊是大片大片的田壟,微風吹過,是綠色的浪,讓她的注意力終於從逼仄小院地上水紅色的衣袍和猩紅的血上轉移開,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寧靜。
她還太小,做不了什麼活,學習辨認稻苗就花了很久。三姐熟練些,但也才八歲,手上沒什麼力氣,鐮刀都拿不住。
王老四嘴上說著晦氣,短暫地想起自己另外兩個稍微年長的女兒的好處——能幫自己分擔一些繁重的農活。
但那又怎麼樣呢?剩下的兩個丫頭總會慢慢長大的,活也總能乾得完。
但多出的嘴真的能吃垮這個沒什麼底子的家。
招娣跟著三姐在地頭除草。偶爾三姐會停下來,捉一隻翅膀薄得能看清脈絡的蜻蜓放在她手上。
她們短暫地一起蹲下,不顧被打濕的褲子,圍起來看蜻蜓綠色的眼睛和長長的尾巴,身體因為害怕而卷曲著。
然後招娣就會放了它。
它重新飛起來,像是招娣也有了久違的自由。
下午回去吃飯的時候,招娣看到大姐的屍體還在院裡擱著,身上的紅衣還是鮮亮亮的,沒有因為主人的死而褪去顏色,卻更襯得大姐灰敗泛青的臉更加可怖。
早上紅色的,流動的血這時也已經變得有些乾涸、發黑,在日光下莫名散發出些腥臭的味道。
招娣於心不忍,想要過去把大姐的屍體搬到牆角陰涼處。
她也僅僅隻能做到這些了。
“個死丫頭,彆動!”早上一直沉默著的母親從堂屋裡出來,還穿著懷孕時候的舊袍子,就連走路的姿勢都沒變,依舊是那副插著點腰,挺著肚子的樣子。
好像固執地為自己保留末等功勳章的兵士一樣,她還保留著這一胎生產之前的做派,仿佛就還能帶著些懷著男孩時候的榮光。
“彆碰死人,再沾了不乾淨的東西。”
招娣一邊被她拉扯著,一邊頻頻回頭去看地上的女屍。好像看起來更晦暗了。
飯桌上。
“聯係了嗎?”王老四吃了口涼拌豬耳,滿意地微微眯起了眼睛,開口詢問。
“去啦。人家說今夜子時來呢。”媳婦給他碗中又添了一筷子豬耳,偏頭看了眼盯著他們兩人的招娣,沒好氣地用筷子打了下她的手,“吃你的。”
招娣其實想問,聯係誰,子時來乾嘛。但又擔心三姐或者她也被賣了,成為彆人家的童養媳,或是哪個老鰥夫的續弦。
她不想太早聽到噩耗,隻能逃避一樣地閉嘴。
一整晚,她就這樣忐忑地對抗著困意,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地讓自己清醒,又看著身旁睡熟的三姐,忍不住為她擔心起來。
終於在月上樹梢之時,屋外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
和早上來人時的吵嚷不同,這次沒什麼人開口說話。
她悄悄爬起來,把窗戶撥開一條小縫朝外麵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