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她又總是能複生的。
與其豬狗一樣地憋死在這個小院裡,為什麼不努力嘗試呢?
招娣的心中第一次盈滿了希望,小小的身體甚至因為興奮而抖動起來。
為了提高成功的可能性,她的第一步就是先了解周邊的環境。
她開始趁著下地乾活的機會往遠處走。七八條路,二十多個岔路口,在半年的時間裡她一一走過。
一開始,她經常因為到處瘋跑而被吊起來打。她被說是“不知道回家的野崽子”,是“拴不住的瘋狗”。
但她不在乎。等她跑出去就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她每跑過一條路,就用草繩在滿是洞孔的炕席上“穿針引線”,一點一點把不同於炕席顏色的草繩編進去,留下一個記錄。
慢慢地,顏色各異的草繩在草席上留下了一張網,每晚都兜住招娣順利逃出去的美夢。
等這張網織密了,她終於知道周圍的環境到底是什麼樣的。
這是一個山溝,三麵環山,南麵臨水。東西兩邊都是峭壁,她上不去,村裡也沒人上去過。隻有北麵的高山看上去是容易爬的,坡不陡,隻是路途漫長。
期間她有一天從早走到晚,一刻也不敢停地往北山的儘頭走。可她幾乎走到了夜裡,也隻能走到她家那裡能看到的所謂的“儘頭”。
“儘頭”的前路綿延不絕都是荒山峭壁,一眼望不到邊。
更不利的是,北山上都是村戶。那日她才爬上去不久,便被聽了通風報信而趕來的父親捉了回去。
像是綁待宰的豬崽子一樣地,將她的手腕腳腕係在一根扁擔的橫梁上,就這樣吊著她往家裡走。
一路上有人打招呼,王老四的臉上還殘存著怒氣,偶爾停下來給人介紹:“我家的死丫頭,拴不住,野得很。等我回去打死她。”
那一次招娣被打得狠了,趴在床上半個月沒能下來。就算痊愈之後,手腳在陰雨天都要命的疼,乾了重活走了遠路都要顫抖。
招娣卻恍然不覺。
她隻知道,北邊探過了,不好走。要走隻能走南邊的水路。
炕上草席上的網,用她的半條命又新編了一道。
。
村子南邊是處斷崖,斷崖下奔騰著陰壓壓的長河。
她曾淹死在這裡過。以至於她走過去,都有種窒息感。
“老四丫頭,你來乾嘛?”
開口的是守著天塹索道的黃老頭。
這邊山穀裡的人想出去,隻能通過這條簡陋的索道。人踩在下方的套索上,手緊緊抓著手腕粗的繩子,讓黃老頭推一把滑到對麵去。
隻有他知道怎麼能讓人順利地滑到終點,而不是在半路就停下,吊在空中沒轍。
“我爹說過兩天要出去,讓我來看看呢。”招娣乖巧地靠過去,拿著自己晚飯省下的貼餅子夾鹹菜,又偷偷地抹上了一點豬油,巴巴地遞過去。
這黃老頭是個老光棍,沒兒沒女,幾十年來一直守在這索道口,吃得也就是隨便對付一口。
看了招娣遞過來的香噴噴的餅子,老頭沒有形象地吞咽了下口水,從女孩的手中接過,一點一點吃下去。
女孩就坐在索道口的茅草屋門前,聽黃老頭有些得意地給她介紹著如何推索道才能一舉到達對麵,又是用什麼樣的巧勁才能把對麵來的,卡在一半的人用繩子撈回來。
一連幾日,招娣都帶著自己省下的吃食前去,做出一副對索道極有興趣的樣子,一遍遍地聽著老頭的吹噓。
最後甚至已經說到了他以不把人拉過來為威脅,睡了一個又一個女人的故事。
招娣聽了有些作嘔。但她不能聽懂,隻能在回去的路上,裝作沒有感覺到老頭盯著自己離開的小小背影。
。
招娣終於準備好了。
她照例拿著晚飯的餅子,這次她又從弟弟的碗裡偷出半個雞蛋藏在餅子的深處,加上新做的醬菜,逗著招娣自己都快流了口水。
她跟盼娣說:“三姐,你看今天外頭的火燒雲,漂亮不?”
沒等三姐說話,屋裡的兩個雙胞胎女娃已經乍著膀子撲到窗前去看。盼娣顯然也被吸引了,帶著兩個妹妹往外走去。
支開了人,她短暫地在屋裡停留了一下,有些良心不安。
這三個女娃,都是好孩子。但總有一天,她們也要走大姐二姐的老路。無非是任選其一罷了。
可招娣帶不走她們。
隻能等有一天她在外頭安身立命了,倘若她們幾個還活著,再來接她們出去吧。
她像是終於寬慰著自己放下了心中的罪惡感,帶著編了整整半年地圖的草席和自己偷偷順來的幾張紙幣,悄悄出了門。
那草席,是她為自由努力過的憑證,是她這半年來的精神寄托,上麵有她的半條命。
出了門,招娣先是拐到大姐的墓前去看了一眼。和半年前來的時候沒什麼區彆。
墓地還很新很新的,但招娣對於她卻隻有很陳舊的記憶了。
沒什麼人會記得她。
招娣在她的墳前放了一根草,頭也不回地走了。走向她觸手可及的自由。
可她太不小心了,得意忘形了。沒有注意到一直跟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輕手躡腳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