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遠記得,記得在西西裡島,烈日被葡萄藤條割裂光彩,將長桌上的陰涼打破得東零西散,少年趴在長桌午睡,她偷偷地湊上去,在少女稚嫩的情感尚分不清友情和愛情時,已經親吻上他滾燙的臉龐。
嘴唇的濕潤,麵龐的黏濕,冷與熱密切接觸,少年的安睡被打擾,抬手揉眼,迎麵對上女孩可愛清純的笑,他卻現出苦惱無奈:“這不好。”
他的話像檸檬汁裡的澀味,是隔夜酒精留在她口腔的臭味,一直會是她美好事物中漾開的一抹苦澀。
而現在,窮困潦倒讓這份苦澀淡化,塞西莉婭每天在酒吧度過夜晚,空曠公路上迎接黎明,緊接著用白晝時光在破公寓裡補充睡眠,那是間不足五十平的公寓,發潮的老牆壁貼著各色泛黃漬的照片,一把刀被狠狠插進鬆濕的牆縫裡,有陳年血漬,早已分不清是朱紅染料潑灑汙了牆壁,還是哪個壯漢用刀把人釘在牆上。
誰知道呢?
誰會記得那段過去。
不當警察後,她過去和未來徹底了斷,因為唯有這麼做才不至於把自己逼瘋,她辜負了父親為她取這姓名的良苦用心,她違背了與裡蘇特從未說出口但早已因默契達成的約定——在她還為蜜果而欣喜時,苦難已敲響了門。
老涅羅年輕時為反抗侵犯而遭受毒打的妹妹討回公道,將那三個逃避法律製裁的痞子扔進深巷,以他的方式,在他們青黑流血的皮膚和輕薄如紙的閱曆上烙下屬於老涅羅的規矩。以至於多年後他的兒子繼承他的原則做事時,塞西莉婭並不驚訝,更多的感覺是一塊懸在胸口的石頭在四年後終於沉沉穩穩落地。
“這是我的家庭,也是我。”
用這整整四年時間,他讓塞西莉婭認識到屬於西西裡涅羅家的行事準則。
在塞西莉婭如願戴上警帽警徽的那年,她最好的朋友裡蘇特.涅羅用刀具和槍結束一條性命,和她狠狠劃開一道界限,就在其他人都還未察覺時——十四歲少年的心智會對政府法律及道德產生質疑,十四歲少女也早早窺視出罪惡種子的生根發芽。
現在,她要將茁壯成長的罪果切碎,扔掉。
“時間到了,放他走吧。”
安東尼奧警服散發汗和雨的臭味,頭發滴水,半個小時前他在案發地搜查證據,現在隻能頹廢的把燃底的煙摁滅在缸裡,拍了塞西莉婭的肩膀,像是把一座山壓在她頭頂,她被山壓得喘不住氣,挺直腰,拎著那串鑰匙去開門,安東尼奧盯著她,神色複雜。
裡蘇特就坐在裡麵,垂頭不說話,她站在門口擋住光,凝視他,就像凝視一個得意洋洋逃脫罪行的殺人犯:“裡蘇特,你可以走了。”
他的一舉一動逃不脫塞西莉婭的眼睛,脫下手銬,走出去,停步,外頭下大雨,沒行人,一輛黑轎車停靠對街亮著刺目的光,他抬頭,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掃到身邊的塞西莉婭,她正在撐開傘,水泥板滲出的雨滴到了她的製服,濕黏著皮膚。
開傘,塞西莉婭挪了位置讓他避雨,問他:“這麼晚了打算去哪裡?”
裡蘇特沒有回答。
塞西莉婭帶他到對街,轉身的空隙看見警局玻璃窗投出安東尼奧粗獷的臉龐,她微微歎氣說:“我還要值班,不能陪你太久,並且你也不想和一個警察交談太久,看吧,你一聲不吭是擔心會暴露你的秘密。”
塞西莉婭和裡蘇特從穿尿布時就認識了,兩個住在附近的婦女抱著孩子偷偷抱怨丈夫的不作為,家務活的勞累和身體的逐漸臃腫,在沒盼頭的日子裡唯一的希望就是肚子裡掉出的那塊肉,於是學會興致勃勃地記錄著今天孩子會走路了,哪天孩子學會說媽媽——他們就是在兩個婦女的矚目下認識,相處,並且一起長大。
沒有人比塞西莉婭更熟悉裡蘇特,就像沒有人比裡蘇特更懂塞西莉婭,她和他是構造了整個童年的句號,直到高中句號不斷延伸,一分為二,他們去了不同的學校。塞西莉婭期待周末和裡蘇特窩在黑漆漆的客廳裡看電影,而裡蘇特開始刻意回避她,再也沒有騎車帶她去海邊玩耍。
而這一切的改變,都是在那個夏天,那條壞消息送到涅羅家。
說得更準確一點,是在肇事司機犯了事但隻受到輕微的懲罰後。
裡蘇特足夠誠實,他不屑於說謊,以前被同歲小屁孩嘲笑眼睛恐怖得像地獄,罵他父母生了個惡魔時,他二話不說打了架,這大塊頭掛不了彩,那幾個挑釁他的孩子遭了殃,鼻青臉腫,又疼又怕地哭起來,逼迫著道歉。而裡蘇特不隱瞞,他對老涅羅說:“他侮辱了你們。”
他對塞西莉婭說:“沒有人可以輕視我的家人,如果有,我會教他們怎麼尊重!”
他從不油嘴滑舌,這難得的肉麻話也不曾告知家人,他隻向塞西莉婭保證過。
可現在塞西莉婭不敢去質問裡蘇特是不是在謀劃什麼壞東西,她親眼瞧見了他和貧民區那幾個痞子鬼混,他接過痞子們遞來的煙,低頭,打火機躥騰火光,白色煙霧籠罩住他的臉,分不清喜怒,幾個人聚在角落交談。
她意識到裡蘇特在改變,變得高大健壯,喉結明顯,臉龐硬挺,不止身體變化,有些東西在暗處也在慢慢地改變……她早早察覺,來不及細究,就去了大學。
直到畢業,她回到故鄉就職。
“你說,殺人犯該怎麼處理掉凶器呢?怎麼不被人察覺地潛進屋裡,不發出可疑的響聲,既沒有搞得整個屋子血淋淋,也沒留下一點點的證據,那該是策劃了多久,準備了多久呢?”塞西莉婭轉頭看他,裡蘇特感受到目光,與她對視:“以前手工課作業我不會,是你在車庫裡一步步教我,我不懂的,你都會耐心教我,裡茲,現在,我很迷惑。”
“這要實踐,給我刀,槍,撬棍,什麼都好,給我一個機會,我才能告訴你。”這是今晚他第一次開口。
塞西莉婭抿嘴笑,看著他,裡蘇特抬手攔下了輛出租車,他太高,擠進車裡時,她拉住了裡蘇特的手臂,彼此停下動作,那根一直緊繃在他們之間的弦已在斷裂邊緣。
“如果那是你動手的,我不會放過你。”塞西莉婭發下誓言。
“我等著。”他平靜應對。
塞西莉婭又說:“小心。”
裡蘇特從不忘記,他記得母親的海鮮燴飯,記得父親冷硬□□的輪廓,他記得笑容燦爛的塞西莉婭,記得店鋪裡彆人品頭論足的嘴角,也記得身軀殘損的侄子,記得道貌岸然的法官,記得犯下命案卻在監獄享受的司機……
正因為記得,這四年來,他時刻都關注著監獄裡的那個人,一個將監獄也作為生意場做買賣的男人,他為他的上司賺錢,上司讓監獄成為他庇護所。而當他從監獄裡出來起,就要為所做所為付出代價,裡蘇特時刻提醒自身越是必要關頭越要冷靜謹慎,不容出錯,不被抓到把柄——為這樣一個人而失去性命可不是一件好事。
車往前行駛,被雨覆蓋的建築路燈向後推,司機全不在乎,就像不在乎乘客詭異黑紅眼睛,他叼著煙開車,問他到哪裡,錢才是最重要的。裡蘇特抬抬眼,後視鏡上聚集一團光,那是緊跟著他們的車:“向左轉,開快點!”車子轉彎,那輛緊隨其後的車也轉了彎,他又說:“彆停,錢不會少你。”
那是淩晨,那個男人爛醉如泥倒在沙發裡,他從藏身的衣櫃裡出來,電視轉播球賽,光一跳一跳的,他手法熟練,用浴巾套住男人的頭,酒精使掙紮無力——這個將酒精當作女人過活的男人,最後也讓酒精成為他生命的終點。
男人恐懼嗚咽,身體顫抖如篩,堅硬的圓形東西正隔著厚厚的浴巾抵著他的頭,自知死亡迫近,魔鬼在黑暗裡低語:“涅羅不會忘記。”
他怎麼知道什麼狗屁涅羅家!他隻知道自己要被乾掉了,被某個混蛋用子彈爆頭,在這之前還要他記著涅羅,狗屁,混蛋,去死吧!
他知不知道都無所謂了。裡蘇特開了槍,消音器和浴巾消減聲音,那隻是黑夜裡最平凡的一聲,屋子散出腥臭味,他熟練地一刀捅進了他的心臟,血不再噴湧,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他帶著槍和刀,消失於夜色。
需要經曆多少次的模擬,多少次的實踐,才能完成這一氣嗬成又完美的暗殺呢?
從金錢權勢能使“有借有還,殺人償命”的原則被打破開始,他明白政府和法律並不能保護他們,那麼他也沒必要按照他們的規矩辦事,他會以他的方式,以更好的方式為家人,為自己謀求生命保障,以及人格尊嚴。
盤旋了很久,深夜轉黎明,終於將後頭的人遠遠甩掉,出租車停靠紅燈區,迎麵是璀璨奢靡的賭場和依附旁側的大大小小的酒吧,雨轉小了,裡蘇特投身進菲利斯酒吧,燈紅酒綠,吵鬨擁擠,他側身穿過醉酒狂歡的人,坐在東側角落的位置。
“嗨,你來遲了。”大塊頭利奧納多倒了酒,手指抵著酒杯推向他:“你沒在路上被子彈爆頭,真是走運啊。”
“被爆頭?”
五個大塊頭擠在一張桌子,裡蘇特出了汗,口渴得很,喝了點酒,瞧見利奧納多伸手,指著他說:“我們是一個小組,我不說謊,我很坦誠,我尊重你們每個人,就像其他小組成員尊重我一樣。尼羅,你也要尊重我,我們之間不該有秘密——未經許可的暗殺會給你招來厄運。”
其他三個人在看戲,搭腔,吵鬨得很。
“警察局釋放了我,彆把亂七八糟的人頭歸我身上。”
裡蘇特沒有改正利奧納多說錯的名字,涅羅尼羅,在利奧納多眼皮子裡是無足輕重的,他招募了他,僅僅是因為那時候需要人手,而他話不多又夠狠,這就夠了。
“眾所周知的,警察局就是一群坐吃等死的廢物!”
作為警察,塞西莉婭深絕無助,她似乎緊緊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轉眼卻發現它早就在淤泥裡腐爛,唯一能依靠的隻有安東尼奧,最喜歡的是每次下班都和他去附近店鋪買麵包填飽肚子。安東尼奧會多買兩份,一份奶油餡煎餅,一份杏仁餅,帶回家給妻女。
而現在,他下班,照常去買麵包,兩個人會在站點坐著慢慢吃,卻不再有那麼多的話,塞西莉婭和安東尼奧之間出現了問題,她不希望不明不白就結束一段感情,現在,她要解決。
“安東尼奧,我們該好好談談。”塞西莉婭直言直語,友誼需要坦誠:“談談那件事……我和裡蘇特是發小,是朋友,一同在西西裡某個小鎮裡長大……我們親近如同親人,絕不欺騙對方,他向我保證沒有殺人。但如果他說了謊,觸犯了法律,我不會包庇他,不會為他脫罪。”
任何人都有秘密,擁有光明麵的同時也存在陰暗麵,而裡蘇特不是個會輕易承諾的人,就像塞西莉婭不會早早就替未來設下鐐銬的人。
安東尼奧咬了一大口,麵包屑順著胡子掉到衣服上,他拍了拍:“那個小子,我他媽的記得,他跟阿爾法小隊認識,一起在菲利斯酒吧喝酒,誰知道有沒有一起乾壞事……”他在警局裡工作了二十多年,見識了太多,忍不住向這年輕人提醒:“塞西莉婭,每個人都在黑夜裡行走,彆信任何人!”
“哪怕是你?”
安東尼奧說:“甚至是你的家人。”
哪怕是你的家人。
哪怕是裡蘇特.涅羅。
塞西莉婭洗了澡,頭發濕答答的,她站在落地窗前觀望小路兩旁灰白的燈,慘白的光照得建築陰森森,打在窗戶能看見屋子裡人們的一舉一動,看得失神,幻想殺死司機的那個晚上,裡蘇特是怎麼動手,又如何冷靜地處理屍體和凶器的呢?接著她又思考裡蘇特現在在做什麼呢?他殺了人,逃脫了法律製裁,可是其他的懲罰呢?那些人會放過他嗎?他很聰明,在做這些事之前早就把後患都解決了吧,可是怎麼解決的呢?
她記得那個孩子,他的侄子。
四年的時間抹除了有關這孩子太多的記憶,塞西莉婭不記得他的樣子了卻仍知道那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暑假他會來這裡愉快度假幾周……那孩子問過塞西莉婭和裡蘇特的夢想。
“我要當警察,向我的爸爸那樣,把所有的壞人都抓進去,不放過一個!是的,不放過一個!”塞西莉婭是這麼說的,她滿眼期冀地看向裡蘇特,後者祝福她的夢想早日實現。
“那你呢?”塞西莉婭問他。
“我不需要夢想。”
十歲的塞西莉婭不懂,十八歲的塞西莉婭卻懂。
夢想是虛幻和真實的集合,裡蘇特不需要夢想,那會使人患得患失,他要的是完完全全可以掌握在自己手裡的感覺——當他有想法時,行動已經開始。
而他行動時,沒有人能說服他改變行動,因為無可反駁。
就像塞西莉婭明白侄子與司機的恩怨終有一日會徹底結束,以最簡單的方式結束,而她無法阻止裡蘇特。但是道德與法律迫使她絕不參與此事,於是她裝傻充楞,給了裡蘇特改變的最好掩護。
就像這四年裡兩人少有的聚會,她化妝,他等待,房間裡有個小書架,更早之前塞西莉婭整理過,當初堆放了亂七八糟的書,而現在存放裡頭的都是她的專業書。在等待時間裡,裡蘇特大多會坐在陽台小木椅上,靠翻看那些書打發時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