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如何,結束了。
都結束了。
塞西莉婭和裡蘇特,這曾經是形影不離的好友,現在是逢麵如生人的兩個人,她沒再見過裡蘇特,卻見識了街巷角落裡血淋淋的屍體,見慣了毒品交易下苟延殘喘的瘋子,相比之下偷雞摸狗是小事,付點錢打個照麵,當天就能出來——前提是彆遇見塞西莉婭和安東尼奧這兩個瘋狗。
塞西莉婭和安東尼奧是警察局裡最傻逼的瘋子,任何大小案子到他倆手下就勢必裡裡外外剖開幾層皮,好的壞的都兜不住了,多少的金錢都誘惑不了他們的。他們還不滿足,貪婪得很,隔三差五就給“大塊頭”利奧納多製造麻煩,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罰款扣車,惹得利奧納多揚言要除掉這兩個多事的警察。
他們並不害怕,憤怒讓利奧納多失去了理智,他犯錯了,他居然要殺死兩個警察,這會引來社會的關注,這隻會把他自己推進火坑裡,他的上司不會同意,甚至會親手除掉這違反了規則的男人,就是這樣。
塞西莉婭和安東尼奧贏得了這小小的勝利,她在安東尼奧的家裡享用了晚餐,他的妻子準備了豐盛的美食,塞西莉婭在起居室陪他的女兒過家家,新買的娃娃,十寸大小,金發,穿著公主裙,很美。
“我想要成為爸爸那樣的人。”他的女兒這麼說。
晚餐很愉悅,臨走前,安東尼奧和妻子在門口同她告彆,小女孩熟練地牽了她的手,塞西莉婭蹲下來親吻她的額頭,接著被目送離去。
一切都在好轉。
塞西莉婭堅信著。
周四,安東尼奧的屍體出現在她的眼前。
太平間,燈泡微弱散發光芒,塞西莉婭花了很大的力氣掀開白布,腿腳發軟,跪在地上,目光無法移動,這肥胖幽默的男人不再笑了,也不再抽著煙說臟話,安靜極了。血沒來得及清理,她不知道,也數不清嵌進身體裡有多少顆子彈,臉上又是遭了幾頓痛打。
都不重要了……
同事已經將噩耗傳給安東尼奧的妻女了,塞西莉婭已經沒有氣力去麵對她們,沉默得就像是個隻會工作的機器,她辦公很晚才下班,獨自回家。
警局暗地裡都在揣測下個死的人會是塞西莉婭,誰讓他們傻逼地非要去接觸那些事呢?現在倒好,死得慘,一時間又抓不到凶手,白白搭送性命。
無所謂了……
塞西莉婭回公寓,沒開燈,頹廢地倒在了床上,窗簾沒拉攏,月光將身影照得龐大,她感覺到屋子裡有其他人的存在,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聽到暗處低沉熟悉的聲音:“拉上窗簾。”
是裡蘇特.涅羅。
她很聽話,下床,乖乖地拉上了窗簾,黑燈瞎火,她撞到了桌子,發出一聲巨響,接著巨大的黑影向她這處逼迫而來,她的身體止不住顫抖,三米兩米一米——越來越近,她迫不及待,衝上去揪住他的衣服,用力一推,黑暗中刀刃閃光,又歸於平靜。
“偏了。”他鉗住她的手腕:“你很憤怒,想要一擊致命,又狠不下心,這會害死自己。
塞西莉婭鬆了手,跪在地上痛哭,裡蘇特仍沒鬆開手,蹲下身攬住了她的肩膀,沒安慰,沒解釋,什麼都沒有,可是他不會無端出現在她的公寓裡。
塞西莉婭一動不動:“你是來殺我的嗎?殺了我,或者我殺了你們!”
“你要報仇,就該冷靜。”他說:“還是你放棄,自甘墮落了。”
他的手握著她的肩膀,掌間熾熱滾燙,無形間讓她有某種支柱,就像小時候她被男孩欺負羞辱,裡蘇特從來不會幫她揍那些混蛋,隻會教她用拳頭打哪個部位最痛,怎麼用膝蓋攻擊對方,隻會把她丟到那群人麵前,對她說:“自己動手。”
“我會冷靜,我會很冷靜地和你們搏鬥。”塞西莉婭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從唇舌間蹦出:“我會讓犯罪的人接受法律的製裁,我不會像你們一樣用殺人的方式解決,那是野獸,不是人的做法,我會把躲在這個社會背麵的人揪出來,我會的,我以我的姓氏發誓!”
“你隻有一個人。”裡蘇特提醒她。
“我不會是一個人!”塞西莉婭說:“公正從不孤獨,我隻是它的執行者之一。裡蘇特,如果要阻止我,唯一的方式就是殺了我!”
“不,我不會阻止。”裡蘇特凝視著她的臉,秘密都被揭開:“也彆癡心妄想借我的手結束性命。聽著,繼續做你該做的事,用警察的手段,記住,要小心再小心。”
塞西莉婭說不出話。
裡蘇特寬厚的手掌撫摸她的頭發:“彆忘記,你是警察。”
“那你呢?”她緩過神,開始明白他有所行動計劃:“這幾年過得怎麼樣,你成功地為你的侄子拿回了尊嚴,現在又要為誰拿回尊嚴呢?”
裡蘇特起身,撿起地上的刀,他緊緊盯著她的眼,一把刀狠狠地捅進牆壁,血在滴落,他冷靜至極:“我以地下世界的準則辦事。”
“就是這樣?”塞西莉婭突然冷笑,裡蘇特已無聲離開。
如果不是牆壁上嵌著的那把刀和早已乾掉的血漬,塞西莉婭會認為和裡蘇特的久彆重逢是場夢,她還在消化著昨晚裡蘇特的話,照常去店鋪買了甜麵包,步行十分鐘就到了警局,認真工作,就像平時和安東尼奧無聊的比賽。
塞西莉婭仍舊暗暗死咬著利奧納多的事,上司明裡暗裡警告她就此過去,她服軟,卻不罷手。結束的原因是三天後,郊區葡萄園發現一具屍體,開始腐爛,中了子彈,但能辨得清麵孔,那是利奧納多。
……
那個夜晚,塞西莉婭問裡蘇特活得怎樣。
糟透頂了。
作為阿爾法小隊的一員,他被稱為“瘋子涅羅”,因為一旦接受任務,他就像是隻狼緊追獵物直至咬死才罷手,從不失敗,天衣無縫。他卻得不到利奧納多的尊重,這大塊頭將裡蘇特視作苟且偷生的狗,調侃他是個陰險狡詐的野獸,裡蘇特倒忍得下這口氣,不和他爭執這種事,而這大塊頭隊長在生意越做越大時脾性也日漸膨脹,瞞報收入放進自己的囊袋,暗殺知情者滅口,甚至在老板沒經允許情況下對那可憐的警官開槍。
利奧納多就是在裡蘇特的默視下一步步自取滅亡,甚至不需要他動手。
他收到上頭的命令,負責調查利奧納多,必要時刻除掉對組織不利的人——乾部裡卡多親自傳達的指令,裡蘇特接受了,至於為什麼是自己,他隻負責接受,不該問的不會問。
任務是在廢棄倉庫執行的,夏日的傍晚,隔著破開的水泥板能瞧見大片雲霞向大地壓來,他一拳砸向利奧納多的臉,深棕色的糙臉綻放姹紫嫣紅,疼得說不出話,卻還能聽到他冷漠的審訊話語。
再堅硬的嘴也會被裡蘇特的方式撬開,拳頭、碎冰錐、鐵器,他的牙齒掉了三四顆,鼻梁斷了,左眼瞧不見了……而酷刑還在繼續,利奧納多起初還罵罵咧咧,最後嘴巴裡隻跳出破碎的字和血水。
熬不住了,他供出了同夥。隻希望折磨早點結束。
“尼羅,殺了我吧……你背叛了小隊,你將要殺死你的隊長,沒有人會相信你沒有禮貌不懂尊重的叛徒,你這個狡詐多端的西西裡佬……死!死!”
“記住裡蘇特.涅羅……”他抬手,握著槍,朝著利奧納多的大腿開了槍,他已經沒力氣疼痛了,在死亡邊緣垂著口氣,裡蘇特用九顆子彈結束了他的性命。
記住裡蘇特.涅羅……
在他未完的話裡,還有記住塞西莉婭,記住被打死的警察,記住死在手上的,和終將死在手上的人,失去的終將回來,回來的終將遠逝,一直如此。
他的任務又一次完美完成,阿爾法小隊散隊,除了裡卡多,不會再有人知道利奧納多是遭了誰的毒手,這個秘密隨著利奧納多的骨灰一道埋進了土裡,而利奧納多的臟事就像他的死亡傳進了組織裡。
裡卡多親自見了裡蘇特,那是在一家餐館裡,他說:“你的能力一直出眾,我很關注你,事情告一段落了,現在,裡蘇特.涅羅,我需要你。”
他給了裡蘇特一個親手處決利奧納多的機會。
裡蘇特聽取他的提議,選擇進入組織。
……
在同事看來,安東尼奧的死並沒有影響到塞西莉婭,這女人跟個瘋子似的工作,整整半年的時間就使這片區域的犯罪率降低了不少,她不怕死,或者說做的事都向著死亡而去。塞西莉婭有時間都會去安東尼奧的住所,他妻子做的美食依舊美味,他的女兒依舊會說:“我會成為像我爸爸那樣的人!”
裡蘇特,她沒見麵,徹底消失在她的世界。
塞西莉婭在西西裡待得幾近喘不過氣,她請了假,去那不勒斯散心,實則是在各個酒館喝得天昏地暗,回到旅館鎖了門睡得死死的,不與人接觸,沉默寡言,像個被人拋棄的怨婦。
有時候喝得太醉會出現幻覺,她眯著眼,隔著玻璃窗望見了熟悉的背影,她一開始笑了,以為是在做夢,後來想是不是認錯了人,迷迷糊糊走近看,隔著一窗玻璃與他對視時,才發覺狗屎的運氣確實存在——就在她最狼狽不堪的時候,裡蘇特.涅羅出現了。
然後,她狼狽地跑開了。
出現一個無底洞將她狠狠地埋進去吧。塞西莉婭坐在小巷子裡亂七八糟的祈禱著,她在這裡坐了很久,久到裡蘇特已經找到了自己,正站在一旁,光線很暗,她隻能看清他的大致模樣。
“你這褲子的品味真是夠了。”她笑,就像和朋友開玩笑那樣:“活像是半個踏進監獄裡的……”她沒再說下去,可不,他做的事足夠進監獄了。
“你怎麼來那不勒斯了。”他問。
“度假,散心。”塞西莉婭扶著牆站起來,靠近他:“我會回去的,回我的西西裡去!”
裡蘇特靜靜的看著她。
“在離開前。”塞西莉婭頭昏腦脹,不知何時被裡蘇特扶住了手臂,她順勢而上,親吻了他的嘴唇,突如其來的舉動讓裡蘇特一怔,吻結束時,他自嘲地笑笑:“警察可不會吻殺人犯。”
“但是——”塞西莉婭注視著他,想起那個夏日午後,想起有關他和她的往事,輕輕地笑說:“塞西莉婭可以親吻裡蘇特。”
“塞西莉婭……”他念了她的名字,卻沒再說下去。
“裡蘇特,我走了。”
塞西莉婭向他揮揮手,轉身,微亮的牆壁有抬起又放下的陰影,她無聲的笑,在他的注視下消失在街的儘頭。
……
塞西莉婭半夢半醒間望見牆壁上那把刀,清醒了不少,她望著那把刀很久很久……
晨光穿過紗布打進臥室時,塞西莉婭已經洗了澡清去滿身酒味,穿著妥帖的製服,按時去警局,執行任務,秉公執法,就像搭檔安東尼奧還在時……或許,他一直都在。
她是塞西莉婭,她有愛情,遠在西西裡島那個夏日午後的偷吻,近在那不勒斯深夜小巷最後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