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還很年輕,以為世界是整個宇宙,最終發現那隻是如金箔般華麗又脆弱的夢。]
“可他抓住了我,好像世界末日也無法把緊握的手鬆開。”佩拉換掉收音機裡斷續雜音不斷的音樂,板正的新聞播報聲在狹窄的臥室裡如幽靈浮動。洗得脫色的床單覆蓋住彈簧床破爛的角,她坐在僵硬的床鋪正中,側身從老抽屜裡取出鐵盒:“很抱歉以這副樣子和你見麵。體諒我吧,那場意外事故讓我的雙腿不能動彈,黑暗得不見天日的日子啊,熬過去也不像英雄史詩般壯闊難忘。”
記者快速動著筆頭,佩拉翻動鐵盒裡一疊信封與幾張棱角破舊的照片,幾個金銀銅鐵製首飾,一枚子彈殼。她胡亂翻幾下從裡頭抽出一張照片,向記者展示裡麵站著的男女:女士穿著純白鑲邊蕾絲連衣裙,留長且光滑的頭發,肩膀微傾靠向穿時髦漁網狀內衣外搭牛仔外套,板寸頭上留著奇怪造型的男人。截然不同的兩類人此時愛意難掩。
“這就是他。”佩拉特地將照片放近記者眼前,接著又自己反複打量著裡頭的男女:“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是個混混,那不勒斯街頭喝酒打架賭博和妓女調情又勸好女孩下水的痞子絕不少見,而他就是其中。”
“不以貌取人是我的職業道德。”記者端著公正的姿態回答佩拉,拿起掛在身上的相機示意能不能拍下:“他是你過去的二分之一,如果不是這位男士的存在恐怕也無法使你創造出驚豔的作品。比起他的外貌我會更加好奇他的人格魅力,他和你的故事。”
那張老照片緊貼在佩拉的胸前,她的手掌在貼及手心時深感滾燙回憶順著她脆弱的脈搏緩衝進心臟。記者給予她沉默的思考,佩拉側頭看向側邊窗戶,像是自言自語:“春天到了。”
“現在是夏天。”
那不勒斯街頭巷尾彌漫難以掩蓋的魚腥和水泥混合的味道,攤販將一堆香料擺放在攤子大大咧咧地敞開著供客人挑選,時髦新車流暢穿梭在公路前往卡普裡島度假或通往米蘭西西裡等地,從電車湧出的打工仔們手拿報紙愁容滿麵搜尋新工作,婦女手臂揣著背包或籃子水桶全是用來維持家庭生活的玩意兒,快準狠踢飛的易拉罐,一口黏巴巴的濃痰,清脆果斷的鞋跟聲全部遭由玻璃隔絕,坐在餐廳位置上抽煙吃披薩的男人對著這片混亂之地大談商機。
佩拉雙手捏著報紙,報紙背麵一小框部分刊登招聘廣告,反複確認招聘信息吻合自己。她將報紙塞進自己的包裡,對著透露灰暗光影的玻璃窗仔細打理自己的麵容衣著,滔滔不絕的男人隔著窗戶向她招招手:光影投射下映出佩拉瘦小清秀的臉龐,經由卷燙的金黃頭發搭在肩膀上,塗抹乾巴巴的口紅掩飾暗淡氣色。
我曾經做過辦公室秘書,老板在奧爾巴尼有一家汽車維修廠。上傳下達,撰寫文書,我最擅長打字,最喜歡手指打在鍵盤上的感覺。
佩拉將這段應聘時發表的長話狠狠壓在肚子裡。反複被拒絕的說辭和反複被拒絕的長話,撫摸柔順黃金般的頭發,她想換個放棄吧,語言沒有明路,那麼就讓身體結束拒絕的輪回。
“我這裡是缺人,倒也不是誰都招。”理發店老板手腕靈活轉動著替客人將雜亂的頭發理齊,沒向其他地方撇一眼:“你行嗎,以前有理發經驗嗎?”
佩拉僵硬站在老板麵前,盯著他,學著他來回劃弄刮刀在半空中好像真在給人刮胡子:“我可以學。”
“誰都能學。這東西隻要給時間,傻子都學的會。”
佩拉垂頭沉默。她能說出很多理由來說服老板招聘自己,但是一開口斷續生澀的意大利話徹底將她伸出的手再次砍斷。她等待拒絕通知,老板很快理完發,送走客人,在水池邊洗手,慢慢悠悠才跟她說:“你是看了報紙的招聘來的。你想也明白我招人當然是招有經驗的人。”他頓了頓問她:“看你樣子,不像本地人。”
“剛來那不勒斯。”佩拉老實回答。
“一個人?”
佩拉點頭。
老板露出理解的表情:“一個女人在異國他鄉過活很困難。這樣吧你先來我這當學徒。薪酬自然比不上正式工,報紙上薪酬的三分之一,日後看你能力再提價,怎麼說。”
理發店老板收拾工具架上的理發剪刀梳發出乒乒乓乓聲,些微聲響都讓佩拉感覺頭疼難耐,她的鼻腔漫上脫離新鮮的番茄湯罐頭和麵包隔了無數夜後的味道,不容喘息的灰白壁壘向她擠壓過來。
前幾日住在老房樓的佩拉親眼目睹一樓寡居多年的老太婆死在屋裡被人抬出來,因為發臭得厲害而連簡單的儀式都來不及做便草草埋葬。隔壁住的妓女每晚帶不同的男人進屋,半夜她的夥伴來敲門,動靜響得震天,佩拉被吵醒感覺口渴得不行,去廚房泡水,隱約聽到她們倆兒吵架似的,大嗓門聲音好一會兒才消失,她擔心地微微打開門看外頭,妓女便大大敞開門抽著煙,見著佩拉就扯出尖銳的聲音說美國佬。被她嚇住的絕非她虛假的聲音,而是妓女臉龐和身體不可隱藏的淤青和傷口,像個被糟蹋後扔進垃圾桶的木偶娃娃。
“當然可以。”
在灰白牆壁的幻影裡她好像看到微弱熒光的蜘蛛網伸下,仿佛隻要抓著蜘蛛網無儘攀爬就會離開。她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佩拉在理發店裡當學徒一個月沒學來任何理發技術,倒是被吩咐著熱水掃地擦拭這些活兒熟練不已。老板手藝嫻熟,客人滿意地在鏡子前打量新發型,付錢,出門時和進來的男人撞了正著,罵罵咧咧幾句離開。新進來的男客人輕車熟路坐在最裡頭的位置,老板快步過去詢問男客人要剪什麼發型。
身後響起一連串佩拉聽不懂的意大利語。和老板尋常和客人交談沒有不同。男客人瞧了眼正把滿地頭發絲清理進塑料袋裡的佩拉,和老板說:“效率真夠行,這麼快就找著新手了,還是原先的薪酬?”
他們倆兒你一嘴我一句,佩拉努力聽清他們說話。倒不是有偷聽癖好,隻她像個不止飽腹的小獸般貪婪地想把所有意大利語都學到手。理發店是她無意在報紙上看到的,彼此她口袋裡的錢連繳下月房租費都艱難,有時聽著隔壁妓女送嫖客出門輕飄飄的聲音,佩拉甚至想著自己也去乾這行得了。她後知後覺老板無非是給些底薪讓她打下手,但這段時間也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也隻能硬著頭皮乾下去。
“佩拉,去倒杯水。”老板說到最後吩咐佩拉。佩拉用不熟練的意大利語說熱水還在燒,將塑料袋放進角落一邊,此時男客人草草看了眼報紙,看向忙活著工具箱的佩拉:“喂,你是美國佬?”
過於熟悉的字觸及佩拉的神經,憤怒不容掩飾。
“來那不勒斯的美國佬我見得多,來做生意的,度假的,乾活的,當然還有偷渡來的。”男客人把報紙扔到旁邊的沙發上,快速和老板說了句話,抬起頭,閉上眼等待著理發最終成果。理發店裡播放輕快爵士樂,佩拉將沸騰的水灌進水壺裡,泡了杯速溶咖啡放到他胳膊側的桌上,他的兩隻手指按著節奏敲打著。
“我就是來乾活的那一類。”
男客人睜開眼,像□□裡的捕獵的野貓用一雙綠得發光的眼睛盯著你:“我當然知道。”
“你說剛才理發的男人啊。”老板將毛巾甩向胳膊出搭著。理發店休息時間,門開著以備客人需要,佩拉坐著吃麵包混著土豆湯,老板把剩下的咖啡放到桌前:“彆去惹他。”
“我見過他。”咖啡苦澀的味道胡亂地衝撞口腔,佩拉用生疏的意大利語搭配手勢形容道:“在對麵街,有個男人要求他解決事情。”
“是請求,佩拉注意你說話的方式,要求得不到他任何的幫助。”
“他很厲害嗎?”
“他是組織裡的人。你不知道也好,反正彆去招惹他。一個給好處就能解決麻煩的混混。”老板一瞅就瞅出佩拉打著什麼心思,大口吃完飯將盆子扔進洗水池裡,他照著鏡子給自己剃胡子,狀似不經意的說:“你這段時間乾得不錯,我打算讓你轉正,當然工資待遇也都會不一樣的。這東西給時間誰都學的會,但是佩拉,這也是需要天賦的,任何事情擁有天賦的人才能站在拿到最好的薪酬,最高的待遇。”
佩拉佯裝聽取但心裡計劃著日後出路。老板坐回位置,理發店裡僅有他們兩個人,排風機呼呼響動著將涼風輸送進屋內,佩拉喝最後幾口土豆湯,他的手猝不及防蓋上她的手背,背部的傷痕用創口貼草草貼著,也不知什麼時候蹭開一層皮。她很少被男人這麼接觸,不適地僵著,老板難得體貼:“怎麼還沒見好。回頭我把家裡的藥膏拿來給你用,總這麼貼著不是個辦法。”
佩拉發不出聲隻能乖乖地點頭,手從他濕熱的手掌下逃出,連喝幾口土豆湯趕緊去洗碗。開什麼玩笑,她可不想還沒找到後路就被原配掃地出門,在那不勒斯本就難有一席之地的自己要是名聲掃地了,她也大可找個大樓一頭栽下去
她正想用自己這雙已經粗糙但仍能動的手按著鍵盤,打字機發出嗒嗒脆響。在鄉下午後,燥熱的光穿破茂密綠樹射出溫和光線,打在黃色紙張上,那些她所熟悉的英文字母,帶著灰塵味道的,乾燥的書味,她低下頭去親吻那些組合而成的最滿意的字句,口紅留下乾巴的殘痕。
佩拉想啊,想得夢裡都是爵士樂和露天影院裡那些接吻和跳舞的男女。一睜眼就是灰白牆壁冰冷地碰著自己的胳膊,她起身,今天是休息日,她原本想再躺會兒學會兒意大利語,隻是最近累得厭煩,佩拉三心二意地背著學了會兒後就穿上時髦又廉價的衣裙,抹上鮮豔的口紅,在鏡子前好好打量著自己美麗的臉,毫不留戀地離開了這狹窄而破舊的房間。
偶遇霍爾馬吉歐前她正從麵包店出來,購買一份麵包供饑餓時飽腹,在那不勒斯這座龐大擁擠又熱鬨的城市裡,她隨意行走在任何一條所不知名的街道都能讓她身心愉快。佩拉想著傍晚時分可以回家寫點東西,明天理發店裡那些難纏的人事就先都拋之腦後吧。
隨之她銳利地看到了霍爾馬吉歐。實話說那不勒斯不缺板寸頭男人,穿朋克風格的外套和褲子,耳朵上甚至還有顆明閃閃的耳釘。正是光射下刺著她的眼才教霍爾馬吉歐暴露在佩拉麵前。但那不勒斯熱鬨而單一,群星之下顯得一切平平無奇。
“霍爾馬吉歐先生。”老板的態度和話對佩拉並非毫無是處,她總算看到從天上掛下的蜘蛛網:“我想找你談點事情。”
霍爾馬吉歐正在雜貨鋪前買下一包煙,拆盒抽煙:“小姐,我很忙。”吐出濃煙撲向佩拉,引得她連連咳嗽,眼睛濕潤。
她的眼睛裡還濕潤泛紅,被迫很奇怪的皺著眼去摘下脖頸上帶著的鑲鑽項鏈,鏈尾部有銀製蝴蝶掛著。雜貨鋪老板發出咕嚕咕嚕的咳痰聲,頗有眼力價地去後廚,發出乒乓倒水聲。霍爾馬吉歐便單手靠著牆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小姐,你當我是買破銅爛鐵的人?什麼東西都能隨便打發了?”
“他…他們說你什麼麻煩都可以解決。”因由緊張而使本就不熟練的意語更加吞吞吐吐,佩拉將項鏈更拉近向霍爾馬吉歐的眼前:“這根項鏈是我全身最昂貴的東西了,還有一樣是比昂貴更有價值的,那就是我的真誠的心—我獻給你。”
霍爾馬吉歐似笑非笑,抿著灰撲撲的煙,大步向著街對尾緊貼湖岸的冷飲店走去。佩拉緊咬著難得機會不放,霍爾馬吉歐向店員指了指冰淇淋,又回頭問佩拉:“你要吃什麼?”
佩拉下意識要去摸自己的口袋,霍爾馬吉歐的話比她的動作來更快:“我請你吃。巧克力和草莓口味的怎麼樣?女人都喜歡甜甜的東西,粉粉嫩嫩的,就像她們自身一樣。”
“和你一樣就行。”冰櫃的冷死蹭蹭地彌漫在他們的身上,霍爾馬吉歐打了冷顫和老板聊天,佩拉扯扯他的衣袖試圖拽回他的注意力:“像你看到的我就是你們口中的美國佬,初來乍到很多規則都還不懂,在那不勒斯能有一席之地都像奢求,但是老鼠也有野心,更何況我們…”
“更何況我們這群家夥。”霍爾馬吉歐說:“我知道你來找我的原因。這很難辦啊,幫著你找工作不就意味著背叛我的那位理發店小哥了嗎?”
佩拉語塞,在霍爾馬吉歐狡猾的注視下憋出了一句:“他…不會在意的…”
“真是很不會為彆人設身處地的想啊。”霍爾馬吉歐把冰淇淋遞給她時特地湊近,臉頰和鼻尖險差幾厘米就能碰到,佩拉甚至不敢呼吸:“要是你能接受這些?”
佩拉羞愧地搖頭,手接過那根冰淇淋時熱熱的皮膚觸著她的手側。她挺討厭這種感覺的,狡猾善辯的男人像隻野貓似的站在高台瞄準自己。
“隻需要給我提供一些工作信息。”佩拉低聲說:“拜托了,我真的很需要一份穩定的工作。你很明白他給我的薪酬根本連底薪都比不上。這根項鏈對你而言或許不值一提,我很感激你,我會賺錢給你證明我的誠心,證明我是多麼的尊敬您的。”
“佩拉。你是叫這個名字吧。”見著霍爾馬吉歐的市民熱情朝他打招呼。霍爾馬吉歐很快吃完冰淇淋,佩拉無心甜品,融化的冰淇淋順著手滴淌,她趁著霍爾馬吉歐往前走,偷偷用紙巾將黏糊糊的液體擦拭:“真的是很離譜啊。你知道女人是很容易找到工作的,最起碼不會能填飽肚子。”
我當然知道。佩拉默默想著。
霍爾馬吉歐快速打量她,她胸脯豐滿而腰肢纖細,皮膚接近小麥色又在光線下映出潔白的幻象,穿紅白色碎花裙不顯庸俗而豔麗。“一些女人會給我一點報酬好讓這個麻煩完美解決,迅速果斷。”他的綠眼睛裡含著笑,在佩拉看來冷汗直冒。
“不…”她想這是否太失禮,趕緊轉換話語:“我隻有這點報酬。”
沉默,良久沉默,霍爾馬吉歐爆發出笑聲,教堂頂端的鳥展翅而飛,激起無垠海麵的微不可見的漣漪。佩拉恨不得把冰淇淋砸向他那張蠻不正經的臉,麥色皮膚下隱約可見短小深刻的疤痕。誰才會喜歡這種男人,真夠混蛋的。她忍著怒氣,隻想離開:“不打擾霍爾馬吉歐先生了。”她收回那根項鏈,正欲離開。
“僅僅一些小報酬而已,你以為是什麼?”霍爾馬吉歐說:“佩拉,你想到了什麼啊,臉有點紅哦。”
“請不要拿我開玩笑!”佩拉惱怒。
“友誼往往是在開玩笑的時候形成的。像我們現在這樣。”緊接著霍爾馬吉歐一轉語調顯得一本正經:“你的請求我接下了,那麼靜候佳音吧。”他刻意模仿著上流紳士的說辭,甚至向著佩拉微躬一身,她想真是低級的模仿,市井之徒哪裡能像達西先生那般紳士風格。儘管佩拉萬般不承認,在他滑稽的言辭行為下兩個人之間沒了太多拘束。
“事先說好,我不會做那些事的。”
“什麼?”霍爾馬吉歐伸手擋在耳邊湊近佩拉。
“你知道的。一定知道的。”
佩拉害羞的低著頭快快講完話就要溜之大吉,後頭傳來霍爾馬吉歐爽朗的笑聲。
在那次短暫的聊天後,佩拉近一周都沒見過霍爾馬吉歐,頭發生長速度還沒快到每周都得來趟理發店。老板娘倒是突擊檢查過幾次,有時佩拉整理垃圾時被她用著鄙夷的目光審視著:你一個長相不差的年輕女孩來一家隻有男老板的理發店裡工作,賤貨,彆以為我不清楚你的想法。佩拉每每用坦然無比的眼神回視她。老板在休息時間常坐在沙發看報紙,時不時用粗大的手指拍著報紙的一麵說這事兒鐵定是假的雲雲發表著自己的看法。而佩拉則在難得獨屬於自己的時間裡待在後麵狹窄的倉庫裡,裡麵放置理發店裡備用的染發劑以及理發工具,幾個嶄新的垃圾桶和老板的除草劑擠作一堆。她躲在角落裡,慶幸著這裡隔音差到街道上薩克斯演奏下吞咽聲都能聽清,她就著幾張紙寫點東西,寫下我的靈魂如一隻白鳥,百般淤泥不染身…又劃掉,寫下紅唇親吻玫瑰…又劃掉,一次又一次。
真想在舞會上和紳士優雅的男士跳舞,又或者某個夏日午後和某位男士驅車疾馳在羅馬最華麗的街道,和熱氣騰騰的咖啡和新鮮出爐的披薩,不,是上等的牛排。佩拉癡心妄想,霍爾馬吉歐那張臉猛然鑽進她的腦子裡,那雙狡猾的綠眼睛盯著自己,深色皮膚裡找不到一點乾淨的地方,她拍拍臉想把這惡心的男人甩之腦後。
而這個壞男人的消息緊隨而至。佩拉下班後照例坐上末班車趕回家,剛一踏上車,霍爾馬吉歐湊巧地後腳跟上,在佩拉旁邊坐下。
“真巧啊,霍爾馬吉歐先生。”她努力壓下期待。
“真是沒辦法啊。彆用這麼沒意思的借口。”霍爾馬吉歐說:“我特地來找你。穿過兩個街道和廣場就是你以為的湊巧。佩拉,到底是你的記性不好還是說你甚至都不肯尊重我一下呢?”
“我的誠心…隨時都是真的。”
霍爾馬吉歐把一份信封遞給她。公車等紅綠燈通行,外頭行走的流氓拍著車玻璃用猥褻的目光看著佩拉,她縮縮身體避開惡心的目光,拆開信封,裡頭是工作推薦信。
“謝謝。”佩拉由衷感謝著霍爾馬吉歐,滿腔情緒脫口便是最簡短的兩個字。
“感謝我的話,明天晚上和我共進晚餐吧。”
佩拉怔住,不可置信似的盯向霍爾馬吉歐。他那雙明亮的眼睛正盯著自己:“霍爾馬吉歐先生,這會不會太突然了。”
“要是不喜歡,下次也可以。”霍爾馬吉歐說:“你應該不會突然回到美國吧?”
佩拉連連搖頭。他原本可以向她邀功說這份工作推薦信來之不易,也大可拿著這封工作推薦信威脅她約會,然而兩者他都沒有。佩拉分不清他究竟是光明磊落還是欲擒故縱,公車再次行駛,黃昏餘光穿過一層層建築物和電線杆照在他的臉上,麥色與黃色間接,一種彆樣的感情油然而生。
這可不是件好事。佩拉想著。
“下班後我還得收拾店裡。”佩拉說:“下次吧…等到休假時,如果霍爾馬吉歐先生不介意的話。”
站點停靠,霍爾馬吉歐站起身:“那麼,到時候見了。”
“愛情往往就是在這時生根發芽的。”記者對這等經曆習以為常。
緊貼著心臟的那張照片帶著強烈地難以抵抗的跳動,跳過她眼前的是那不勒斯昏黃的街道,那盞跳動的路燈,同理發店並列著的無數個店鋪清一色水泥色一並同霍爾馬吉歐深色皮膚鑽進她的眼睛裡,皮膚裡:“我很清楚我不喜歡他。怎麼會喜歡一個混跡在那種地方的男人,我想想都能知道他每天喝酒抽煙乾不法的事情和妓女鬼混。我和他完全不同,我要努力工作,有工資就能在那不勒斯贏來一席之地,我的這雙手和腦袋能養活自己,除此以外我會寫文章,寫詩—”
記者替佩拉揭開她的夢和現實:“月亮和太陽何以擁抱。老實可靠的男人和溫柔體貼的女人,有知識的先生和有知識的女士,妓女和混混。”
佩拉終於舍得將那張照片離開自己的心臟處,她抿著自己的嘴唇,像初來那不勒斯時因人生地不熟而以一副不近人情的姿態避免所能想到的麻煩…像隻背著堅硬外殼的刺蝟反抗著世界帶來的衝擊。
佩拉和霍爾馬吉歐的某種意義上的約會在周二,她特地化了最精致的妝,不自覺念叨著幾首詩,趴在窗台看著外麵陳舊街道也覺著萬物蘇醒著。霍爾馬吉歐穿花色襯衫,帶著副墨鏡現掛在衣領口,他雙手插著口袋站在圍牆底下,佩拉在遠處瞧見,隔著馬路,正準備綠燈一亮就以最好的姿態麵對他。
熟悉的人影出現在她的眼前,停在霍爾馬吉歐麵前。跳動為綠燈,佩拉準備再等一輪紅綠燈轉換,住在隔壁的妓女此時和霍爾馬吉歐說話,他轉身刻意回避,那妓女糾纏不息,直至最後氣急敗壞離開。
紅綠燈如同胸腔內跳動的心臟。她在這條公路上停留很久,錯過一輪又一輪紅綠燈,錯過一班又一班公車。多年後佩拉不止一次想起路人擦著她肩膀離開,閃過很多人影時,為何沒有踏上那班停在自己麵前的公車。
因為我在這裡。霍爾馬吉歐說。
“現在去吃飯吧。有家餐廳很不錯,我帶你嘗嘗。”霍爾馬吉歐看著她很久,引得佩拉害羞臉紅才滿意地移開目光:“你很漂亮,比之前還要漂亮。真是私心得想把你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