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他名字。公交車這時候停住,上來一位乘客,他神色迷茫,漫無目的地坐在一個位置上沉默著。我感到氛圍奇怪,發現花京院微仰著頭眺望那顆即將墜落的太陽,它將沉浸海底,被冰冷的海水熄滅,度過絕望的一夜。我討厭黑,睡覺時總是開燈入眠,普羅修特不喜歡亮光,每次跟他睡覺都得忍受他關掉燈。
“連黑暗都不敢接受怎麼做我的女人呢?”他手臂緊緊箍著我的身體,我愛幻想的腦袋閃過恐怖的畫麵。直往他懷裡縮。他下巴抵著我的額頭,聲音沉沉:“彆動,我要睡覺了。”
“在你的眼中他是個怎樣的人呢?有句古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怎麼看待你隻有你自己知道。”他指向那片紫紅色壓下大地的晚霞:“是火燒雲。”
我不由讚歎:“真美啊。”
我突然很想普羅修特。他絢麗奪目,黑暗裡縱情跳躍的火焰,破膛而出的子彈般尖銳,他輕輕鬆鬆撬開並占據我的心臟。
我們找遍教堂都沒看到神父。花京院像是意料之外似的平靜,我們走出教堂,走過對麵一條街就是鬨市,他突然說:“傍晚了,我們去吃飯吧。麻煩你陪我找了這麼久,我很過意不去。”
我們吃了餐廳招牌菜。作為在那不勒斯生活了幾年的我點了幾份菜,跟他解釋一些菜就是用來坑遊客的,隻有傻瓜才會上當。隨即意識到說錯話,不好意思地就要道歉,花京院笑笑,覺得無傷大雅。我們漫步海岸線以北的公路,他不覺累,對當地風俗文化很感興趣。
“那日本呢?有沒有什麼讓你深刻的故事呢?”
“很多。在來那不勒斯前我經曆了經久難忘的路途,危險,緊張,索性有和我共同走完這條路的朋友們。”
“一定很有趣。”
“他們都很好,跟他們度過的五十天是我畢生難忘。”
我們沒走完海岸線以北公路,像波濤巨浪裡漂浮的兩艘孤舟,我們最終抵達海岸,以不可挽回的撞擊力衝向終點。新屋,我和普羅修特的新屋裡,櫥櫃裡為普羅修特準備的新衣現在穿在花京院身上,廚房裡煮著薑茶。驟然降臨的暴雨將我們打濕,他借用浴室洗去一身寒意,我在浴室廊口吹乾頭發,睡衣貼著腿側癢癢的。
“沒想到暴雨來得這麼突然。”我把薑茶放在他胳膊前,花京院和普羅修特體型相差不大,那套睡衣貼合穩當。他坐在沙發上跟我道謝,我更加愧疚:“如果不是我突然想到處走走,也不會害的你淋雨。”
他取出錢包裡的日元遞給我:“明天我會帶走這套睡衣。給你帶來麻煩,很抱歉。”
“這不會引起任何誤會。”我把錢還給他。坐在他旁邊,雙腿從回來開始一直疼痛不已,連同胳膊也慢慢痛起來。“他不會在意的。”
“沒有人會不在意自己的伴侶。”
“有時候我在想和他真的是伴侶嗎?”我凝視他的眼睛,不可見底的深淵裡看到了我自己,我仍舊想問他,難道我們真的沒見過麵嗎?我甚至癡心妄想他是我爛俗小說裡逃出來的完美男人,因為瑪麗的那句好人注定會和好人相遇。簡直白日做夢。“不過我已經問了你有關他的事,可想而知我和他感情真的不怎麼樣。實話說我在想著應該離開他了。我想他不會再回來了。”
“決定權在你的手上。”花京院喝下薑茶,同樣注視著我:“我是你的朋友。所以儘管做出你的選擇,我站在你這邊。”
於是,我親吻了他。
猝不及防,連我也傻在原地。
花京院溫和地笑,笑得我越來越逼近現實,更加羞愧臉紅。
“我沒有遺憾的事。我知道和我走過五十天的朋友們在哪裡。因為我沒有遺憾,沒有後悔的事,所以我一直在尋找出現在這個地方的我是因為什麼。”
“那你現在有找到嗎?哪怕一點點。”
花京院搖頭。
“或許在下個地方。”我說。
“直到我遇見你。你是我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裡遇到的第一個。很抱歉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你的遺憾,你的後悔,什麼都沒辦法。”花京院托起我的手,親吻我的手背,冰冷的唇觸及皮膚卻將溫熱沿著脈搏通往我如沸水般沸騰跳躍的心臟:“一定很疼吧。那一天即將到來,在此前我會撫平…至少現在不該這麼孤單。”
他的話讓我雲裡霧裡:“你難道是我文章出現的某個人嗎?”
他平靜地看著我。
“是哪位呢?”我苦苦地巴望著他:“我不記得。”
“我會陪你度過這段時光的。”他隻這麼說。
他這麼說。於是我癡心妄想他是庸俗的我僅存的優雅。現在就把普羅修特從我的腦子裡拋開,我不想再胡思亂想,你在米蘭,在遠隔千裡萬裡不跟我聯係的你。普羅修特,你看,總有男人溫柔體貼,哪怕我無意踩到他的腳也能耐心地一步步教我,並不像你拋給我鄙夷的目光,不像你沒耐心地粗魯地教我跳舞。你看,這個叫花京院的男人將酒杯遞向我的唇間,溫柔如春水般的眼睛注視著我,我們倆兒喝得酒意微醺,臉頰微紅,他聽現代流行的音樂,而不像你聽八十年代的老歌,隻會看著我喝酒,喝得迷迷糊糊,而你將在床上,在性|愛上再次占據主導地位…我想我不再需要你了。在你徹底拋棄我之前。
見普羅修特前我不斷在心裡組織措辭,想著體麵的離開他。但見到從米蘭回來的他時,我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的劇烈疼痛,雙腿幾乎站不穩,我倒進普羅修特的懷裡,那格外熟悉的氣息和作祟的煙草味道。
普羅修特討厭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逞強想要站起來,被花京院親吻的手掌像被碾碎似的疼得麻木。我意識逐漸模糊,我對花京院一無所知,他自那夜後消失蹤跡。我將新屋打掃一遍又一遍,如他所說,那件睡衣我沒再找著。但我做賊心虛,每天都在害怕普羅修特回來會否發現我的秘密:這恍若一日的情人。可他將回來的消息讓我每日每夜都期待得難以入眠。
普羅修特將意識臨近昏迷的我放到床上,捏著我的臉左右觀察以確認我的狀況:“哪裡疼告訴我。我去叫醫生。”
我疼得無法開口,生理性地哭,口腔鼻腔被濕鹹灌滿,幾乎無法喘氣。“求求你吻我…”我到底在做什麼,我竟然如此渴求他的接觸。“請你帶我走…”帶我前往有你的地方…
普羅修特俯身接近我,而我的眼前隻有一片紫色,他美麗的眼睛,像火燒雲般將要把我燃燒殆儘,他親了我,還是冷嗤轉身而去,他將握緊住我的手心,還是敷衍地抓住我的手掌…我的眼前隻有那片深紫海洋,我的記憶彙成一片火燒雲—我終於想起花京院。
那出現在我夢裡的手,那洞穿我夢境的聲音。
但你已做出選擇。
普羅修特也好,火燒雲也罷,在我眼前消失。在我麵前停留的是無數雙鞋,濕鹹溫熱的液體,斷裂而苦痛感貫穿全身。逐漸失去的意識,一片我所恐懼的黑暗裡,那日思夜想三百多個日夜的紫色深海…
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