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踏雪而來 這個冬天的雪好像發……(1 / 2)

相見恨晚 馮大鼓 4673 字 11個月前

這個冬天的雪好像發瘋似得,一場還沒走遠,另一場又緊跟著飄了過來。印象中,這是香港近二十年來頭次連續下這麼大的雪,還夾帶著舍不得一次下完的小雨,輕輕淋在這個城市的公園、酒吧、理發店以及每一處角落。

“當學徒實習期間,你每周有半天的假,之後可能會有一天,三個月後轉成正式的。” 裁縫上身穿了件褐色的鱷魚牌皮衣,下身穿著李維斯牛仔褲,正在“紅玫瑰”理發店的櫃台清點一天的收入,邊說邊用那已經範了繭的粗糙雙手翻閱著今天的進賬。寧國風則站在櫃台旁的一角默默點頭,看著自己腳上那雙已經穿舊了的回力帆布鞋呆呆站在原地,努力讓自己顯出謙卑和機警的樣子。自從寧國風來了之後,這是裁縫第一次和他說話,語氣中帶著一股香港電影裡常聽到的塑料廣普味,“裁縫”是廣東人,這家理發店的經理,彆人都是這麼叫他。

裁縫是個粗人。上周前他們在香港的落馬洲口岸第一次見麵時,他連“你好”都沒說。要知道寧國風先是從大陸的邯鄲市做了一天一夜的綠皮火車到的深圳站,然後再拎著大包小包從深圳的羅湖口岸搭輪渡才到了這座距離家鄉十萬八千裡的城市。

寧國風看到前來接他的人時,剛想要介紹一下自己和詢問之後要給他安排什麼工作時,裁縫不屑一聽並轉身走開,粗魯的示意讓他跟上,然後不耐煩地走進停車場。裁縫開車進城市中心時,一手把著方向盤夾著香煙,一手拿著台老式的諾基亞1011 (香港九十年代常用的個人手持電話係統)放在耳朵和嘴巴的中間打了一通業務電話,不時飄來二手煙的味道,對寧國風沒說一個字。寧國風從車後窗看著這座與家鄉完全不同的城市。想著在八十年代,伴隨著改革開放的大潮,無數人懷揣著資本主義淘金夢湧入香港打拚,聽說當時家中的幾個親戚就是其中一波,現在已成了街坊鄰裡眼中“能人”的象征,沒想到現在他也追隨著其中的腳步成為了一名“港漂”。

汽車車輪碾碎純白的細雪,留下兩道長長的深痕,裁縫最後把車停在了一條小路上,在一棟六層高的老樓外邊,他從前座示意寧國風把包拿下來。寧國風跟在裁縫身後,扶著樓梯上了樓。裁縫在六樓的一家門前敲了好幾下已經有點破舊鐵皮門,喊了一個人的名字,等對麵有人應門時回應了幾句話後,然後一個字沒說地下樓回到車裡就開走了。留下寧國風孤零零地提著手中的行李站在門前。

想到母親認為他會成為一名合格的理發師,寧國風就感到驚訝。在去年的全國嚴打事件中,他被人舉報和隔壁班的男老師行為不止,犯有嚴重的“流氓罪”。在勞教所待了半年出來後數學教師的工作也因此丟了,出來後鄰居都以異樣的眼光看他。他倒顯得多少有些無所謂,母親隻是告誡他這段時間先去外地闖蕩兩年,學門手藝再回來,到時就沒人再議論咱娘倆了。

剛到“紅玫瑰”時,雖然他在實習期間很努力地學習如何理發,但其他人仍在嘲笑他的笨拙。他覺得剃發器很難伺候,上手時他第一次給人理板寸發型,結果頭上有的地方推得太短,有些地方則留了一綹綹的頭發,機器還總是因為刀片和刀片罩子之間的磨損和少油時不時發出巨大的吱拉聲。並且因為還聽不懂粵語溝通起來也是件麻煩事,因此給顧客理發時外麵的天氣是寒冷如初的,理發室內他卻是滿頭大汗。

熟悉了理發店的工作後,寧國風把地板上雜亂的頭發打掃乾淨後,就開始琢磨著是不是該乾點彆的,好讓讓自己顯著忙忙碌碌。他看到裁縫正在數著當天多少顧客來理發,每個人付了多少錢,做完後就把紙幣塞進了牛仔褲後麵的口袋,硬幣留在抽屜裡,然後一聲不吭的離開了“紅玫瑰”。裁縫一走,理發店的氣氛就變了,一個理發師把店內的紐曼牌音箱調大了音量,然後就去後間整理毛巾了,還有兩個理發師在給客人理發,寧國風想他們放半天或者一天假時都去乾什麼,他從未聽人說起他們去了哪裡或者做了什麼,也許他們都討厭他那副陰鬱沉默的麵孔。他突然想到那空閒的半天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誌國的收銀機旁邊,誌國經營著這條街上唯一一家超市,也是介紹他過來的同鄉,儘管之前他們並未謀過麵。那家小超市與“紅玫瑰”在同一條街上相隔不遠,他來到這條街第二天就被叫去買日用品時見到了誌國,誌國是這裡第一個用普通話叫他名字的人。他想,如果理發店待不下去也許可以來這裡謀一份工作,聽誌國評論這條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和他們的故事,還有最近香港和世界上發生的大事。

看著天漸漸黑下來,風還和緩,理發店快關門時,幸好沒人建議他繼續訓練理發技術。等最後一個客人離開,他和他們一起走回宿舍。路上他很少說話同時裝出沒有認真聽他們講話的樣子,免得他們嘲弄他的理發水平。黑暗中,他巴望著上床,感覺隻有他自己,想著躺在這個城市之中的安身之地,想著這段時間認識的人,想到這裡他很寬慰,心情很舒坦,伴著街外的霓虹入睡了。

他們幾個人住在位於九龍油麻地一帶的廟街(香港的平民街區),離“紅玫瑰”理發店不遠的一處單元房,兩室一廳,外加一個不到幾平方米的廚房和淋浴室。他與其他五位理發師住在一個放著三張上下鋪鐵床的屋子,另一個屋子也住了四個人,隻是在客廳會偶爾碰到。他注意到每個人都有一樣特彆的東西。手機、相機、隨身聽、收音機、VCD影碟機之類的,這些讓他們與眾不同,可以在下班後的私人時間打發無聊的時間。隻有樊其輝什麼都沒有。在他眼中,樊其輝工作努力,理發技藝在“紅玫瑰”稱得上前列,但很少花錢,因為他想多攢點錢回家蓋房子。他告訴寧國風,他們有幾個人把一半的收入都花在了給家裡打電話上。他說他一次電話也沒給家裡打過,他不會無意義的浪費他的錢,並且打電話也會讓他心情低落。

除了周末,樊其輝還兼顧著宿舍的衛生清理工作,偶爾給大家下廚做做飯。把大家的衣服洗乾淨,每月隻是收取他們很少的費用。寧國風很喜歡樊其輝,他覺得自己的衣服被人拿去清洗然後整齊地擺放在自己的床上是一種被正常看待的平等,並且他還喜歡樊其輝做的菜,比周邊的小飯館做的更有家常的味道。但他最感興趣的是樊其輝目標清晰,一門心思隻想著掙錢回家。

“樊其輝回家時肯定會有很多錢,因為他工作努力,挺了不起的。”一天,在超市裡時寧國風對誌國說。

“不,他回家時估計就沒錢了,一分錢都沒有”誌國說,“他們提前給他付了路費和辦理簽證,來這裡的全套手續。他攢錢是為了還債,這樣他才能走。”

“給誰還債?”

“就是幫辦手續你來這裡的人。”

“你是說裁縫?”

“裁縫也給上麵乾活的。”

“他給什麼組織乾活?”

“我不知道,不過我建議你晚上最好不要隨便出這條街遊蕩,這裡的警察經常會找大陸人麻煩。”誌國坐在收銀機旁提醒著寧國風。

“他們為什麼要找大陸人麻煩?”寧國風問

“他們不喜歡從大陸過來的臨時工和打工仔,他們也不喜歡黑人和印度人,他們隻喜歡像我這樣來這裡長期做生意的人。”

誌國在超市的櫃台上放了一堆時事雜誌,他和誌國一起翻看雜誌時都沒說話,隻是為了看看近期國內外上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寧國風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張刑警拴著警犬的照片,那讓他非常害怕。有時候在夜裡他會夢到狗的利齒和犬吠,和自己在勞教所被綁起來蹲在地上雙手抱頭的畫麵。

寧國風每個月尾給裁縫請半天假去一次公用電話亭,給老家小梅的店裡打座機,她在店鋪集市上開著一家服裝店,認識他母親,他母親經常去那裡。寧國風總是問她家裡有沒有什麼情況,她總是說沒有。然後他就給她說了很多自己現在的情況,並轉告他的母親和妹妹,但是也說不了幾句就沉默了。接著他就問她是不是很忙,先不打擾了。如果電話不超過兩分鐘,花費不到五港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