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人圓滑,從不輕易得罪人,號稱“八麵司徒”,如何肯惹禍上身?
不久後,許家女重病,他道是屬相衝撞,好聲好氣退了親。
禦史們則紛紛上書彈劾,要求管教榮安公主。今上自知理虧,然而元後早逝,著實不忍嚴懲,隻好象征性地罰她閉門思過,抄寫《孝經》。
而作為苦主的靖安侯府,也十分尷尬。靖安侯是榮安公主的親舅舅,他總不能為了兒子,要求嚴懲外甥女吧?
隻好含糊過去,匆匆打發兒子出京。
“公主金枝玉葉,便是一時氣話,也容不得忽視。”顧太太說,“若有萬一,必遭陛下厭棄,舉族的前途,誰家賭得起?”
顧蘭娘喏喏。
顧太太撥開女兒的額發,歎道:“玄英再好,榮安公主一日不定親,你姨母便不敢再說人家。若不然,他怎會到鬆江來,還不是避風頭?”
她不喜愛謝玄英嗎?
怎麼可能!
假如沒榮安公主橫插一腳,外甥不曾定親,她也想和妹妹提一提。可鬨成這樣,為了女兒的幸福,也為了顧家,再不舍得也得放棄。
“蘭娘,今日之事,到此為止。”顧太太嚴厲地警告女兒,“若再被我知道你有什麼小心思,休怪我這個做母親的狠心。”
顧蘭娘瑟縮一下,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請求的話。
她不傻,這已經不是兒女私情了。大伯父官至吏部侍郎,顧家在鬆江府城麵子極大,可與尚書比如何?
“娘……”淚光浮上眼眶,顧蘭娘依偎到母親肩頭,低聲啜泣起來。
顧太太見女兒這般傷心,心頭一軟,撫著她道:“莫哭了,你的婚事,我早有主張,必是個好的。”
顧蘭娘心灰意冷,再無指望,哽咽道:“我聽娘的。”
*
顧宅,最好的客院。
謝玄英換了一身家常的寶藍夾紗直裰,在書房裡練字。
窗外,他的小廝正頭頂三本厚書,麵壁思過。
雖然今天的踏青十分糟糕,但這就是他唯一的舉措了——罰小廝麵壁並減一個月的月錢,以懲戒他被顧六郎支開的疏忽。
小廝心知辦岔了事,也不敢求饒,苦哈哈地在外頭罰站,時不時睃一眼裡頭,心想,少爺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於是愈發屏氣斂聲,不敢多言。
然而,他卻是大大料錯了自己的主人。
謝玄英固然煩悶,卻並不生氣。說實話,類似的情況經曆太多,次次生氣,誰氣得過來?非要說的話,他其實更反感母親定下的許氏。
切莫誤會,許家女是他母親相看的,出自名門,品行必無過錯。
他隻是……討厭盲婚啞嫁。
或許這麼說,容易惹人誤會,以為他是幾百年後穿來的,不不不,謝玄英是土生土長的夏朝人。
之所以有這麼大逆不道的想法,皆源於他的老師。
靖海侯以軍功封侯,家學淵源,然而,他是家中第三子,母親柳氏為繼室。前麵的元配為現任靖海侯留下了嫡子,還有一個早早進入五軍營,謀出身的庶長子大哥。
輪到他時,靖海侯便壓著他讀書,且為他尋到了當世大儒晏鴻之。
晏鴻之的祖父曾高居首輔之位,他父親不曾中進士,卻是有名的藏書家,曾建造江南第一書樓。而他本人十二歲中秀才,十八歲考上舉人,二十二歲就是進士。之後當了幾年翰林,學父親修書五載,後辭官歸鄉,四處講學,聲名鵲起。
四十歲,已是名滿天下。
靖海侯慕其大名,四處求訪,終於見到了這位大儒。而大儒本來不想收勳貴人家的子嗣為弟子,但一看謝玄英,卻欣然應下。
靖海侯大喜過望,不慎忘記了一件事——晏鴻之是李悟的弟子。
李悟,“純真學派”的開創者。他繼承了陽明心學,以批判程朱理學而聞名,三十年前,是夏朝當之無愧的風雲人物。
他批判理學,提出“純真”的思想追求,稱讚《還魂夢》為世間至純至真之作。
還說“夫婦之際,恩情尤甚”,“紅拂夜奔,千古第一嫁法”,認為“鬥筲小人,何足計事,徒失佳偶,空負良緣,不如早自決擇,忍小恥而就大計”,大讚卓文君追求愛情的舉動。
為此,他被一度被主流文壇怒斥為異端。
後來,他被人陷害與女弟子亂-倫,為證清白,在獄中血書而死。
此事震驚文壇。
純真學派的文人大為憤怒,兩家思想不同,是理念之爭,你汙蔑一個大儒□□私通,已經超出了底線。他們憤而辭官,歸鄉宣揚純真學說。
此後,李悟的文稿傳遍各家,屢禁不止,繼承者絡繹不絕。
晏鴻之如今是純真學派的中流砥柱,和理學的人掐架二十年而不落下風。謝玄英跟隨這位老師學習,自然而然地萌生了“婚姻當以情為係”的想法。
尤其晏師的妻子由他本人所求,成親三十餘載,恩愛甚篤,羨煞旁人。
而他呢?不知情時,與許家女匆忙一晤,壓根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就被通知定下了親事,實在接受不了!
婚事告吹,他半點不可惜。
隻是偶爾的,謝玄英也很迷惘,男女大防擺在那裡,他能和誰兩情相悅呢?又何來的情之所鐘?
顧家表妹對他有意,縱然行為出格,但並不惹他生氣。可為何當時,第一反應仍然是避之不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他所追求的至情,真的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