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重回棠梨村 故地憶舊事 ……(1 / 2)

淩虛行之大唐神域 趙烈 11740 字 11個月前

赤玉渠項目中,普焱、邵陽二人未來主要負責野外考察的赤河流域臨安通海段,主要就集中在玉山山係。中間剛好經過棠梨村,所以他們決定工作正式開始之前先回普焱老家去看一看。

這天一早,保順特地開著拖拉機來接他們。乘拖拉機進城是普焱童年最開心的記憶之一:過年前穿上新衣裳,坐著鐵牛進城置辦年貨,尤其孩子最期待的煙花。

在一陣喧鬨的發動機聲中二人跳上拖兜,就像小時候辦完年貨後回家過年一般,隨著富有節奏的顛簸起伏,三人興奮地朝馬坊鎮棠梨村駛去。

一路上山窮水儘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群山中木棉和映山紅交相輝映,不時突然出現一片片深淺交錯的田野和隱藏在石榴、桃李、柿子等果樹間的嶄新村舍。一轉眼又是竹外挑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另一番景象:桃花竹影掩映著梯田,綠頭鴨歡快地撥弄著水草。

今天太陽很烈,普焱帶著漁夫帽,身穿滿是口袋的狩獵裝和卡其色工裝褲,瀟灑乾練。許久沒有回來,真正離家越來越近,普焱倒有點近鄉情怯了。但一路上熟悉而又新鮮的風景讓他踏實了些,不禁和邵陽哼起了《又見炊煙》。

普焱最喜歡的是王菲翻唱的版本。邵陽如今越來越能理解他對王菲的熱愛:先鋒前衛時旖旎迷幻,回歸傳統時清靈婉轉,擁有超越時代局限的審美,最重要的是冷眼旁觀名利場的是是非非,懂得何時功成身退,恍惚對世界,筆直對自心,不懼人言坦蕩瀟灑地活著。她的音樂和處世哲學幫助普焱度過了人生中的至暗時刻。

前麵突然開闊,隻見三條支流彙聚一處,保順指著變得寬闊平緩的河麵說道:“風彙橋到了!”

隻見一座三閣十七孔大石拱橋橫跨江麵,長二百多米,寬有八米。十七個橋孔一字排開,如長虹臥波。橋上建三座飛簷式閣樓,前後兩邊兩座小的樓閣為重簷八角攢尖頂樓閣,簷角高翹。中間一座大閣是三層簷的方形主閣,屋簷層疊,簷角交錯。閣樓上依舊是精美到無以複加的香樟木鏤雕漏窗,堪稱臨安一絕。橋麵兩側石板刻有遊龍戲鳳,上麵加飾瑞獸扶手。橋麵延伸的最前方兩座石麒麟臥於左右,放眼望去氣勢恢宏,蔚為大觀。

普焱問坐在駕駛座上的保順:“順哥,咱現在還得從橋上過?”

橋麵上閣樓下的人馬通道寬度足夠兩輛小型機動車迎麵交錯通過不成問題,但天長日久已路麵經難以負荷,普焱心疼地看著橋麵上幾塊已經碎裂的大青石板。

“是的。說來也巧,明天新橋馬上建成通車了,之後機動車就不能再上風彙橋了。”

“你們以前進城也從這橋上過?”邵陽問道。

“是啊,不過以前公路難走多了,走山路會近一些。不過不管走哪邊,風彙僑都是必經之路”

“順哥,好懷念小時候放假剛叔帶著我們一起放牛的日子。”

“看不出來你還當過放牛娃啊?”邵陽笑道。

“是啊,他小子沒事就愛到處亂跑去看花草動物,隻有去放牛的時候還安身一點,不然都不知躲到哪個山坳裡去咯。”

“有一次我自己翻山回來不小心腳崴了,眼看就要天黑疼得實在撐不住了,正走投無門時看到一隻喜鵲飛過樹梢,不久你和你爹正好路過,最後還是剛叔讓你把我背回村裡…”

“對對!記起來了!那時候你輕小些,哎呀時間過得多快你說!那時候你老愛漫山遍野跑,那晚你阿婆擔心壞了,但又很肯定地說你命不該絕不會出大事…”

說笑間三人的拖拉機通過了風彙橋。普焱回頭看去,弧形橋麵依舊靜靜臥於水麵,倒影著水天一色,默默承載著多少歲月中的車來人往,風雲際會。

而就在橋上通車的這最後一天,風彙橋在普焱眼中似乎鍍上了一片悠遠、神秘的藍色,幽暗的門洞仿佛橫跨過亙古的時空,串接起了過去和未來……

過了橋沿著山澗行不多時,棠梨村就在眼前了。兩棵枝乾粗糙黝黑的老梨樹在村頭迎客,冠幅極大,高九米有餘。此刻正開滿了疏密有致的梨花,有著胭脂一般的紅色花藥,花朵偏小,結的果便是棠梨。

村裡有很多梨樹,但大多數,是用棠梨作為砧木嫁接出來的紅梨。紅梨花朵偏大,能結出綠中透出紅暈的果子,果肉微沙富含汁水,果香沁人。不同於普通梨的清甜,紅梨有一點自然的果酸讓風味更加靈動而富有層次,為當地所獨有。遠眺過去整個村落邊緣已被一圈高低錯落上了年頭的高大紅梨樹圍住。陽光從山頂撒下打在紅梨樹林背後,一樹樹雪白花朵仿佛變成半透明一般,透出星星點點帶暖色的光暈,風一吹雪片般的花瓣隨風飄落,如夢似幻。

而村口這種棠梨樹在當地一直有野生分布,果實口味小而酸澀,遠不及紅梨討喜,但是村裡人會將之做成浸梨:在第一場霜凍後立馬采集棠梨,加鹽水、甘草、冰糖浸泡。兩個月後開壇,棠梨變得酸甜適口,細膩回甘,一啖口舌生津,潤肺止咳且有化積止瀉之效。

棠梨樹根皮亦有斂膿收瘡之效,可治各種皮膚病和眼部炎疾,葉子可疏肝解鬱。普焱記得外婆用它入藥給小兒解毒蟲叮咬,甚至救活過誤食鬨羊花的牲畜。所以口味欠佳的棠梨在奉行實用主義的臨安人身邊贏得立身之地,這個村子更因它得名。

“那這梨花能吃否?”這個關鍵的問題由邵陽開口了。

“能啊,不過我們隻采花苞,得先焯水去掉澀味…”保順順口答到。

“唉,就連澀口的也不肯放過!”邵陽看著普焱露出一臉無可救藥的表情。普焱知道他故意打趣沒安好心,也懶得搭理他,立馬把話題岔到拴在樹下的一頭小水牛身上。

這頭半大的小牛對普焱格外親近,嬌嗲地哼哼著,前額不停往他手上蹭。保順見狀深情地說:

“它應該也是犇犇的後代。”

當年普焱的外公外婆養了一頭青灰色母牛,一直陪著普焱直到長大,普焱給這頭水牛取名犇犇。一得空就約保順等放羊娃的一起去放牛,常常單獨給他加米湯菜葉,感情深厚。阿婆隔一年會帶犇犇去外村相親,配了小牛就便宜賣給鄉親,所以村裡的牛基本都是犇犇的後代。

犇犇活到壽終正寢,外婆給它超度後說,它來世上走一遭讓它儘了這一世做牛的本分,來生也能好好轉世,便把肉敬了山神土地後請鄉親們一同分享。普焱當時雖不忍,但也並沒有哭鬨,可肉是堅決一口沒吃。

普焱和邵陽逗弄著小牛,待保順把拖拉機停好在曬穀子的公共場院裡,三人一同走出院牆,寧靜祥和的棠梨村終於揭開神秘的麵紗,露出質樸而秀麗的真容。

棠梨村處於兩山環抱的一個小壩子上,中間是千裡沃野。村舍就在東邊的首陽山腳下,而首陽山就背靠玉山山係。村子外緣的梨樹將村落圍繞在一圈白練裡。煙青瓦黛的院落間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各種果樹點翠牆籬,盛開的桃花被最外圍的梨花籠罩,放佛一片白靄中間點綴著朵朵紅霞。梨樹背後山坡上還有一片山地,村民們種植了柑橘、茶葉和山藥等蔬果作物。

村頭一條大小錯落的青石鋪就的石板路自南像北貫穿村頭村尾,但比起古城的石板路粗糙不少。石塊間空隙很大,未經打磨的石塊長年累月被來往村民踏得細膩滑潤,太陽底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村民們不論老幼似乎閉著眼都能記得這套並不平坦的道路上的每一個坑窪。這條青石路是棠梨村的主乾道,從村口一座建於明朝的石牌坊開始直通馬坊鎮集市。

牌坊正中立體透雕的五龍石匾額上的文字早已經模糊難辨,去四舊時保順的爺爺對前來打砸的人說這是棠梨先祖隨戚繼光將軍抗倭有功,朝廷旌表敕造的,這牌坊才得以幸免於難。其實朝廷表彰的似乎是抗倭英雄家的寡婦,這其實就是一座貞節牌坊。

牌坊三座並排的鬥拱不用一磚一瓦,全用青石按照木質榫卯結構雕刻搭建,各個石製部件嚴絲合縫。四根柱子下麵有四座方形須彌石座,四麵刻有不同的祥雲瑞獸紋。中間兩座石墩上昂立兩頭目光望向彼此的石獅子,邊上兩座石墩則是兩頭鼻子甩向相反兩側的石象,儘管象牙和象鼻已經殘缺不全,但是依然可以看出石雕線條流暢,形象生動,憨態可掬。刻滿浮雕的石梁枋已布滿深深淺淺的裂紋,石柱上雨水經常流下的地方長滿了黑褐色的石蘚。整個石牌坊如同一個到了耄耋之年的老人,仿佛輕輕一碰就要散架。下麵用來加固的木樁仿佛老人架著的的兩根拐棍,人們路過時都要繞開它。

石板路旁邊左側有一條水渠相伴,灌溉著西邊大片的水田,這就是村民休戚與共、世代耕耘的樂土。平坦的田野儘頭就是西麵的尾陰山了。首陽山常有村民上去采集山貨,而尾陰山是埋葬死人的地方,除了掃墓平常不大有人過去。

三人自村頭沿著石板路前行,保順一路和碰到的鄉親自然親切地打招呼。由於普焱以前和外婆生活,熟悉的不是老人就是自己同齡人,那時的許多老人現在都早已不在了,同齡人大多也已外出謀生,所以許多人普焱也不大認得出。他像兒時一樣從路邊一株清香木上摘下一片發紅的羽狀嫩葉,在手心輕輕一攆,一股濃鬱醒神的香氣直衝鼻腔。隨時間逐漸淡化後帶著檀味的綠香蛻變成一種青綠中透著蘋果氣息的清香,這是普焱最喜歡的片段。

走到村子正中,從石板主路垂直岔出一石級橫插過村寨,蜿蜒通向首陽山腰,把棠梨村分成上棠梨和下棠梨兩半,拾級而上便可到達棠梨小學。這個小學是由一個叫做麻仙觀的道觀改建,裡麵的主要建築與麻仙觀時期幾乎無異,屋脊都是彎曲上翹的燕尾脊,脊頂還有神獸。據說麻仙觀早在唐朝時期就已經建成了,村子裡流傳著各種唐朝的傳說故事,外婆也常常給普焱講唐朝傳奇人物李靖的故事,除了征戰四方還有許多代行神跡的傳說。秦叔寶、尉遲恭、程咬金也偶有提及,當然還有那個時代最傳奇的女性——武則天。這個誕生了中國曆史上唯一的正統女皇的時期一直是最令普焱為之神往的時代,他甚至在夢裡看到了武則天登基時的情景:物華天寶、八方來使、萬民同賀的情景直接把中國曆史推向最絢爛的頂峰。大唐如旭日東升,充滿了奇跡與希望。所以他並不熱衷大唐最輝煌的開天盛世,那個極盛而衰的時代讓人充滿月盈則虧、物壯則老的無奈,以至於每每看到有關於安史之亂文章書籍時他都心痛得不忍翻閱。

作為一個有深深大唐武周情節的人,普焱對這個據說就建於武周時期的觀宇有著複雜的情感投射,這是外婆作為道姑出家修行的觀宇,同時又是自己的母校。這裡被改成學校後,觀裡一座信眾捐的掐絲琺琅麻姑金身被外婆請回家中供奉。他記得外婆說這裡最早改成學校的時候是小學初中混級,後來才單獨成為小學。他母親直至初中都是在這裡上的。

這次回來他聽到一個令他極為振奮的消息!剛叔說現在村委會已經打算吧小學遷至馬坊鎮,要把這裡恢複成麻仙觀觀宇了。以前臨安有很多廟宇改成的學校,初中時普焱因為成績優異進了當地最好的中學的臨安一中就讀,當時臨安一中就設在臨安城中的孔廟內,後來也早已單獨拓建校區,孔廟如今已經成了臨安著名的文保單位了。

麻仙觀中石壁上有一個青石雕刻的龍頭長年向下噴水,下麵一個半月形泉眼亦長年有泉水從地下湧出,彙成一條清澈的溪水流往山下。

溪流經過棠梨村時被網布的水渠引向各家各院最後又彙集到村中央一個圓形的石砌水潭,名為映月潭。映月潭中有幾尾錦鯉,便於村民隨時察看水源是否安全。這是孩童們夏日的樂園,棠梨村所有村民的水性都是孩提時在此練就的。

水足有兩米多深,水底與石壁上布滿各種尖尖的螺螄,許多都是本地特有種。普焱喜歡在夏日把身體蜷縮起來全部浸入水中,這時外界的嘈雜都被泉水隔絕了,隻有一縷縷金色光線從斑駁的樹影間灑下,周身被溫柔環抱,仿佛回到了母親的身體裡。

自打他記事起就沒有見過母親,父母在他還沒斷奶時就在新疆做地下勘探時遇到塌方一起罹難了。之後他就被外婆接回老家扶養,他隻能在這種模糊抽象的溫柔裡想象父母。在水中他仿佛還能聽到一種古老神秘的呼喚,好似鯨魚的鳴叫,遙遠而遼闊,如同穿越重重時空而來,令他格外放鬆。

普焱清晰記得映月潭旁邊有一棵古老而巨大的小葉榕,兒時在水中一抬頭便能看到遮天蔽日的樹冠和蹲在樹乾上的小夥伴們的笑臉,可如今卻不得見了。他轉了一圈了一圈才在旁邊一個空置院落裡找到了老榕樹那三人都不能合圍的半截碩大軀乾,它已經被連根刨起,就這樣晾在破敗的牆角,沒人記得它曾經枝繁葉茂,生機盎然的英姿,孩子們在上麵猴群一般嬉鬨的情景也無法再重現了。

普焱撫摸著樹樁半晌說不出話,保順告訴他榕樹太老,抗性弱了。前幾年遭了蟲害,一天比一天嚴重,不但葉子被啃光,還不斷有毛蟲掉下來。最嚴重的一次一根巨大的朽枝突然斷裂落入了映月潭中,幸好當時是冬季池中無人。大家隻好把它刨了出來,枝條都被各家砍去當了柴禾,如今隻剩這根須扭曲的半截殘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