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棋住在寺院後麵獨立的合院中,檀公公不在,周棋吩咐一個三十歲的美婦人煮茶,那女人高髻滿插小木梳,上襦長裙,披帴帛,衣著一絲不紊。周亙藏身在婦人身邊,偷偷打量鄧紫光。
天氣陰冷,屋子裡雖然燃起了火盆,但依然開著紗窗,可見院子裡石板小徑和院中水池。鄧紫光心道以後我也按這個格局布置園子。
今天鄧紫光主動拿起白棋,搶先投子左手,一上來就守角拓邊。雙方進入爭布局的戰略相持階段,鄧紫光發現自己形勢不明朗,便主動發起戰役級的進攻,意圖打亂對方步調。周棋采用遠處輕投的防禦,一邊穩固自己的勢力,一邊遠遠瞄著鄧紫光的打入作攻擊準備。
鄧紫光乘對方步伐稍緩,又回身再營造自己的地盤。見鄧紫光稍有緩招,周棋便發起戰術攻擊,迫使鄧紫光治孤,達到消減鄧紫光厚勢的目的。待鄧紫光安定自己的弱棋,發現大好形勢已去,對手不僅全盤無大漏,優勢即將轉為勝勢。迫不得已,鄧紫光隻能放出勝負手,強行打入,做最後掙紮。經過一番左右衝突,最終依然沒能達占到便宜,鄧紫光投子認負。
周棋收撿起棋子,也收起了笑容,問鄧紫光最高境界的棋手是什麼樣的?
鄧紫光滿是狐疑地:是神擋殺神,解決所有問題?
周棋:我以為,棋手的最高境界不是化解所有疑難問題,而是避免出問題。
鄧紫光顰蹙地望著周棋,周棋伸手向周亙要一杯茶,並不接著話題:你有什麼難題,是不能提前避免?
鄧紫光皺眉苦思,自己的問題在事太多,無窮的事情待決,如何達到最高境界?總不能拋棄而遁吧?如果事有人管,各司其職,不就沒有我的事了?想到這鄧紫光眉頭展開了,可轉念一想,我把事都交出去了,我又該乾什麼?我要什麼?我要去哪去?
鄧紫光糊塗了,什麼是最高境界來著?料敵於觀火,製其於未發,攻其於未明,想到這,鄧紫光又笑了,正要回答,可又覺得有新的問題:如何才能實現料敵於觀火?
看著鄧紫光進而笑時而顰眉,一付欲言又止樣,實難倒了他,周棋才說:越是有識者,越知世事難,越是能者,越是怕不能。世間哪有什麼最高境,隻有最恰當的選擇,是為中庸,是為取舍。
鄧紫光一掬到地:學生謝指教了。
周棋:你先彆謝我,輸了棋,得兌現你我之約了。
鄧紫光:請先生吩咐,學生當儘力。
周棋:鄧兄是如何找到這個寺廟來?
鄧紫光:始安夫人告訴我,寶蓮寺十分靈驗 ,所以我是她推薦而來的。
周棋與美婦人對視一眼問:她叫夫人?她應是信安公主的母親,也是四兒的母親?看來世是變化,稱呼也變。始安夫人是如今怎麼樣?
問及女眷情況,鄧紫光不便詳說:應該不錯,她現是大藍山九娘廟坤道(道姑應叫坤道),但她有個女兒傍身,姓趙,單名一個媞。媞姐兒現在學種桑麻,織絹繡花。
周棋:她倒是不曾改變。信安她沒識字學禮嗎?
鄧紫光:跟著山裡的鄉校學過三字經、孝經、詩經、千字文之類,哦,還有算經。不知信安夫人會不會教她彆的什麼。
周棋:媞姐兒有十二歲了吧。
鄧紫光:先生既已避世,為什麼還關注世外之事?這種牽掛終是禍之伏,還望先生忘記她娘兒兩個。
周棋:探花郎所言極時,孤兒寡母,還望探花郎照看。
鄧紫光:學生受人之恩,今又受人之托,自當竭力維護。周兄還有何吩咐?
周棋聽他有要離開之意,不禁有些蕭索,從桌上將兩枚花錢用紅繩栓上,遞給鄧紫光道:以前我家以此當喜錢,你此番到本寺求福,就以喜錢為報,謝你陪我二番棋。
鄧紫光心中也有些慚愧:先生賜教,紫光受益頗多,無一為報,還請先生直言有何需要,紫光定當全力相扶。
周棋將目光看向美婦人,隻見美婦人雙目含淚,將頭扭向另一邊。周棋緩緩道:避居化外之地,晨鐘暮鼓,心如死灰,苟延殘喘。隻是,此地為絕境之地也,然亙兒是我夫婦所心係,長久與我們在這邊鄙小寺中,終不是長久之計。羊素兒既然已經落地生根,又有你們照顧,保全。為了亙兒擔驚受怕,此生平安,能做個平民百姓,過個安穩日子……
周棋沒說完,美婦人已壓抑不住泣然。
周棋平複一會接著說:我不欲使人知你我相交。聽聞你行商於江左到府河,又羈縻於西南,撫俚獠、興鄉學,做的是與民生息事。故想托你將亙兒帶往西荒跟隨信安,讓他有個平安的一生。
周亙進來扶著美婦人對周棋:父親,我不離開娘。
鄧紫光神色戚:先生姓趙,單字一個棋?
周棋:自襄陽失守,趙棋十年前已死,隻不過他們依然沒能回天。
鄧紫光:他們是指太後、宰相、太師嗎?
周棋:當初權臣以趙以品樣貌周正,借其書“朕聞上古”四字立其為皇弟,並非什麼天命。先帝無子,立親王之子為皇儲,也是權臣與外戚操縱,個中全是陰謀、利益,算計。
鄧紫光本要離開,聽到此時,將趙亙拉於身邊一同坐下,問道:紫光既已答應先生,有心將來龍去脈弄清,還請先生詳談。
周棋:世子尚未出生就被人算計,母親被逼墜胎,不想未能打下胎兒,嬰兒從一出身就受毒傷根,體弱多病。本不能給先帝伯伯為繼,先帝伯伯力排眾議,親製教誨培養,卻還是被丞相及太後嫌棄。天家與宗室零落,太師親自操刀,將這個繼子扶上大位,挾幼帝以打擊異己,操縱朝政。
鄧紫光聽得心驚膽戰,背後發涼,問道:傳新帝好內,一夜禦宮嬪三十,荒淫無度。果有其事?
周棋溫柔的目光落在美婦人身上,美婦人麵露羞澀,回以柔情,兩相無語。
鄧紫光明白了,如此荒唐事,隻有荒唐人才想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