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我爸的電話是我們感染以後的某天,在南郊那間我住了十幾年而此時已搬得空空蕩蕩的房子裡,聽到我媽的電話那頭傳來諸如腦梗、急診之類會讓人病中本就無力的心臟更加緊繃的詞彙,手心裡滲出一層冷汗,這些字眼太沉重,就像把石頭扔進井裡,從此隻剩下沉。
僅僅隻是離開了二十天,為什麼會這麼突然?其實我心裡非常清楚,雖然我們父女倆的關係不好,但並不妨礙我了解他,為了一口酒,我和我媽可能勸過一萬句,可酒精依然具有難以比擬的誘惑力。憤怒、恐懼、擔憂,一瞬間百感交集,連脊椎都在顫栗。我恨透了他無法自製的毛病,但事情已經發生了,該怎麼辦是眼下最重要的,萬幸沒有出血,梗塞的位置也還算小,沒有生命危險,我們從慌亂中回過神來,還有事情沒處理完,我媽不得不留在那,所以隻有我能回去,我也必須回去。長大就像一場暴雨,還沒等你撐開傘就已經淋的人睜不開眼睛。成年人的世界永遠充滿了未知而且突發的挑戰,並非參加一次成人禮,過了十八歲生日就是一個合格的可以出廠上市的大人,在承擔責任這件事上,世界大概不會給你準備的時間,天是突然塌的,你隻能迅速長成大個子頂上。
把同樣病著的媽媽托付給朋友,一夜無眠,第二天趕往機場時臉上五顏六色——凹陷的黑眼圈,灰青的臉色,還有退燒後的紅斑。在候機廳裡難受得坐立難安,憑著意誌上了飛機,靠窗的座位逼仄狹窄,平流層的陽光毫無矯飾地散發光熱,照在我快虛脫的身體上,好像連靈魂都要一並曬黑,如芒在背,就像我眼下的人生。落地直接和姑姑一家去取他在急診拍的片子,又送到他最後住院的醫院,我並沒能見到他,因為那時候肆虐了三年的病毒還讓人談之色變,怎能料到十幾天後的“銷聲匿跡”呢?不過是非對錯都不再值得討論了,曆史的車輪碾過,誰又能獨善其身?
回到家以後看著滿地狼藉和被嚇得不知所措的狗狗,就著眼淚吃了一碗麵,我知道我沒法再軟弱下去了,這個家需要我去保護,於是接下來的一星期慢慢振作,一邊養病一邊等他出院。當家做主之後日子過得飛快,因為有做不完的家務和采買,手上握著財政大權,但一分一毫都要精打細算,以後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我那一刻終於明白為何精明如王熙鳳也會落下一身病,實在是勞心勞力。可我也暗自竊喜,在今天看來我這段時間做的相當不錯,無師自通,或許從此開始我不僅是我個人命運的主人,也能掌這個家的舵。
這點兒喜悅持續到我爸出院的前一天,我太知道我的犟脾氣像誰了,所以那天夜裡跟我媽在聊天框裡放狠話,說他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帶著狗跑路。但當親眼看到老漢病來如山倒的可憐樣兒,我一下沒了脾氣,開始自己摸索怎麼給他換衣服最省時省力,每天給他清理個人衛生,記下他每天不同時間要吃的多達十種的藥,帶他去看中醫……手忙腳亂地過了十幾天,媽媽在除夕前趕回來了,但整個年仍舊過得筋疲力儘而且索然無味。親朋聚會的重點不再是我考學失利,我爸生病的事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我的擋箭牌,讓我能從他們的嘴裡全身而退,還收到了不少經濟上的支持,我非常感激這一切,可是那邊的事還沒辦妥,意味著年一過完我媽就又得返回去,送他去住院康複的事將會完全落在我身上。真是命運的捉弄啊,如果二十多天前我沒有踏進那個醫院,可蝴蝶一旦振翅,則不可避免地產生一場狂風,我仍然很高興認識這個故事裡接下來的人物們,或許真的再給我一次機會穿越回過去,我還會堅定地做出相同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