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的狀態並不好，不知道是不願意說話還是不能說話，對外界刺激的唯一反應就是眨眨眼，大小便依靠插管和紙尿褲，做任何動作都需要外力輔助，簡直就是還有意識的植物人，聽說是恢複好後又二次複發造成的。床邊有個高大強壯的小夥子，把他從輪椅上抱起來放在床上像抱起一塊浮木。這大爺真是有福氣，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他兒不僅任勞任怨，還能扛起他每天擦洗，所以大爺即使臥病在床臉色也依舊白裡透紅甚至沒有多少皺紋。回頭看看我爸，三個我也未見得能把他抱起來，如果有一天他變成這樣了我大概隻能把他托管在養老院，伺候病人並非一朝一夕，成天在病床前守著沒有收入那麼吃飯會成問題，解決吃飯問題就不能儘孝，人真可憐，無論對父母還是自己來說，人生中最大的假象就是在做每個選擇時都看似有的選，實際上牽絆住你的東西明裡暗裡已經牢牢拴住你的手腳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小夥子是大爺家裡請的護工，已經陪了大爺好幾年了，相當儘心儘力，當然每天的工資不菲，即使大爺的兄弟姐妹和兒女都非富即貴，大爺的老伴兒仍然表示現在他們家是在為護工小哥打工，粗略一算他的工資比醫生還要高。他們甚至有自己的產業鏈，這一層樓裡的很多護工都是他的同鄉，互相介紹生意，基本上壟斷在某個地區，且日工資的水平與醫院的等級掛鉤……打不過就加入，這種工作也是要吃青春飯的，如果現在選的路還是沒什麼希望的話我就去做護工，隻要給夠加班費，當牛做馬無所謂。不過不管隔壁的大爺曾經如何呼風喚雨，生老病死對人類還是相當公平的，如今他和著名家裡蹲老張同一間病房，不同階級的也許根本不會相遇的兩人以病會友，世事難料啊，短短兩天接二連三地被各種事情衝擊，總以為自己見了不少世麵，可還是狹隘得如井底之蛙。

午休結束又去訓練中心，下午主要鍛煉雙手，此地叫作業練習室。這兒更像幼兒園了：除了一些康複設備和器材，還有專門為手指設計的小型拉力器，練習擰螺絲的模型，能上鎖開鎖開關抽屜的櫃子，各種各樣的積木塊和啟蒙玩具……老張在一邊兒練著，我玩那些啟蒙玩具玩得不亦樂乎，那種叮叮當當的小琴，我用它彈背過譜子的《晴天》，頗有一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覺。我對這個治療室裡的治療師們沒什麼很深的印象，一是每個項目跟前就一把凳子，沒有陪護能坐的地方，我幾乎都是在外麵等；二是那位主管治療師姐姐雖說也是認真負責的，可總覺得她有點兒不好接近，我不喜歡熱臉去貼冷屁股，所以滿共沒和她說幾句話。倒是分配到這個治療室的兩個實習生姐姐挺有記憶點的，一個是班裡的學習委員，一絲不苟，我有幸參觀過她的筆記本，名副其實；另一個自稱小透明，但溫婉可人，總是笑眯眯的，跟她聊天永遠不會覺得不舒服。不過她一直把我當初中生了，直到看到我在看的物理書的時候，她大為震驚，我愣了幾分鐘，還以為是我自己聽錯了，問她我看起來是不是特彆小屁孩兒，她竟然還認真地點了點頭，天呐，你要不要聽聽看你在說什麼？也許我的愛情之路總是不順的原因找到了，看起來憨傻且幼稚，缺乏性吸引力，我嘗試過改變自己的風格，但效果就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兒，好無奈，沒人不喜歡被誇年輕，如果被誇像是高中生或大學生說明青春活力不減當年，可是誰被誇像中小學生能笑出來，尤其是在被生活毆打完過後，生活並沒有因為我像個小孩兒就偏袒我一分一毫，該吃它的鐵拳還得吃，上天為什麼就不肯多分我一點美貌讓我風情萬種呢？

被愛的先決條件是什麼，我從來沒談過戀愛，所以無法探討這個問題，但姣好的外表和美麗強健的身體一定在求偶過程中更有優勢，趨利避害畢竟是動物的本能；可人與人相處到最後就是精神與精神的共融，所以一個好的皮囊會讓我被多愛一些嗎，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好像根本沒有標準答案。不過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倒是有一定的道理，這兒的針灸師傅是個精瘦矮小的光頭大叔，看起來還有幾分陰柔，有點兒大媽般的和藹，他的治療室翻台率之高，從早到晚都是爆滿，晚一步就得排大隊。我以為他如同視覺上給人的感覺一樣，是個沉默寡言之人，沒想到他卻是這層樓裡最能說的治療師，也許中醫就是要掌握很多東西，可他能從中醫藥說到玄學命理，從儒釋道給你講到國際局勢，無論男女老少他都能和其一頓神侃，所以一踏進這個房間沒有一個小時是出不去的，難怪總是一床難求，他的同事們對此也頗有微詞，可以理解，誰都不喜歡加班，可無論誰提到了這位怪醫，皆是嘖嘖稱奇。普天之下儘是奇人，偏偏都讓我遇到了，或者說誰人不奇，隻是他們的故事還沒被人發掘罷了。

好玩，這兒真不賴，我就像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一樣，滿眼都是新奇玩意兒，新鮮的人事物讓我興奮，但狂歡有多美妙隨之而來的空虛就有多窒息，我忍不住去想這口新鮮的味道能持續多久，它能衝淡我□□上的疲憊嗎？很顯然我那時小看了醫生先生的出現對我的影響，他隨歡樂的人群而來，又消失在人群中，卻能讓我不知疲倦地想要跟上他們。即使與有些人隻是短暫地相逢，他們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一部分你，拋棄我的種群，對我個體而言，與他相處確實讓我有所進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