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們做完檢查拿著開的治療單去頂樓的康複中心,這是我第一次來到諸如此類的地方。出了電梯間,長長的走廊兩側是各種治療室,儘頭是個如禮堂一樣的大廳,兩扇白框落地玻璃門好像走過去就能通往希望。
大年初九,患者不多,但已有人聲鼎沸之勢。負責我爸的康複師還沒來,他先被安排去騎一種特製的類自行車的健身器,我坐在輪椅上,照例環視這個陌生的地方。陽光經過樓體表麵反射進來,更顯柔和,早春的風默契地隨著光在每扇窗之間穿梭,還能聞到草木的柔軟濕潤。新生般的光照在這些殘舊的身軀上,巨大的割裂感讓人分不清所經曆的是現實還是小說情節。世界的寬廣和其強大的包容性是沒有哪個藝術家能比擬的,生活比文藝作品要更狂野,真實得像是虛構的一樣。
“你們是昨天新來的病人是嗎?”
我的感歎被打斷,她向我們自我介紹,珠圓玉潤,人如其名一樣可愛。她的工作有點兒像健身房的私教,不同的地方在於私教最多會給你示範一下每個動作的要領,而她要扛著這些老漢的胳膊腿幫他們運動,對於像我爸這種情況的病人更是要早晚各鍛煉一次。我在心裡捏了把汗,到底是在練誰?女康複師們真不一般,我親自觀察到腦梗病人的通病就是肥胖,他們的一條腿至少二十公斤起步,雖然整個康複科都秉承著“絕不早到絕不晚退”的工作作風,但這份工作確實不是誰都能做的。我甚至覺得無論男女康複師都散發著一種母性的光輝,是和醫生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的,與再親切的醫生交談都覺得空氣中仿佛有一層怎麼都無法越過的厚障壁,而他們在治療的過程中並不是冷冰冰的,他們和病人和家屬們有說有笑,整個大廳裡每天都是輕鬆愉悅的氛圍。尤其是我們的康複師姐姐,她熱情開朗,健談愛笑,在她的治療下不僅我爸有所恢複,更療愈了我的心。雖說我回到的是我的故鄉,但我離開的時間比在那兒的時間還要長,我是無根之木,在那兒一個朋友都沒有,整個家庭還需要我去遮風擋雨,多苦悶,這些話無人能說,她像姐姐像媽媽,我想我比我爸更需要見到她。
第一次練習,她也需要先對病人查體了解一下情況,身邊跟著一個實習生,我習慣叫這位實習生電磁女王,因為她經常操作一種很像DJ的控製台的能放電的機器,做一種叫電刺激的治療。此治療需要把電極片貼在患處,通過電脈衝刺激神經,我也體驗過一下,電極片下的神經和肌肉像是在發電報,規律地跳動,還能帶著手指一起動。好玩的是電極片的牌子叫“華佗”,賽博華佗終是沒有妙手回春,每個病人好像都在做這個項目,但沒起什麼大的作用,更像是訓練完肢體後的放鬆。兩位姐姐分彆檢查了一下我爸左腿左胳膊的肌力肌張力雲雲,電磁女王被現場抽考,答得一塌糊塗,比網課時代的學生更嚇人的是上網課的醫學生,哈哈,還好被考的不是我,更好的是我不是個醫學生。查體結束就是訓練時間,剛開始住院的時候我爸的左半邊身體還很僵硬,就像他們上課用的假人,在兩位姐姐的共同幫助下才勉強完成了相應動作,不過第一課姐姐就教他怎麼自己穿鞋,真是幫了我大忙,自他出院以來我覺得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如何給一隻不能勾和抬的腳穿鞋,既需要蠻力又需要巧勁兒,每每給他穿好都累得我頭暈眼花。恍惚間像回到了幼兒園,自己穿鞋穿衣服,好像就是幼兒園的第一課,這些老漢在幾十年前肯定也在幼兒園或者爸媽的教導下學過這些簡單的生活技能,重複了幾十年的事情竟一朝回到解放前,果然病來如山倒,世間的愛恨情仇在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麵前都可以放下了,難怪他們無論神智清醒與否,都呈現出一種兒童的任性,他們其中很多人無法說話隻會發出叫聲和哭鬨,像嬰兒一樣無法控製大小便,必須時刻包著紙尿褲,吃飯需要鼻飼或喂進嘴裡……也許生命的本質就是從虛無裡產生又歸於虛無,返璞歸真,唯有嬰兒時所有欲望都不加以修飾,唯我獨尊,那便是最真實的表達。
早上的訓練結束了,差不多到午飯的時間,我推他回去,隔壁床的大爺正在被鼻飼,這是我一天多以來頭一回見到他們,我爸跟他們打招呼,看樣子他已經和室友混熟了,而我從此開始也聽到了許多關於這位大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