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與之才從震驚、荒謬、難以置信……回過神來,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事。
“小九她在哪兒?過得如何?你現在能意識到她嗎?”
他不知道意識是怎樣的一種方式,但還是以麵前之人所用的字眼,說著這個天方夜譚。
九思與他四目相對,又突兀地想到,這也是自己第一次看見沈與之如此著急慌亂。他一向胸有成竹,淡定自若。
她及時收回了思緒,搖頭道:“沒有,就那一次。”
“落水醒來之後,我腦子裡總是會閃過自己在不同的地方生活的一些瑣事,對你們的記憶並不清晰,我初以為是落水撞到頭的緣故,雖然心裡覺得有些怪異,但沒有影響到生活,也就沒太在意。所以,我並不知道她現在如何?”
沈與之聞言,想起自己從江南回來後去山府看她,在門口遇到時,她確實像不認識自己一般。
他當時是覺得有一絲異樣,可誰能想到竟是這樣出乎常理的原因,他隻以為是小九大病初愈的緣故。
“那天騎馬的時候,我像是突然恢複了記憶一樣。”
沈與之知道她說的是,在許家莊子學騎馬,突然不適,大夫說不是暈厥或昏迷那事。
“我醒來後覺得這件事實在匪夷所思,以為是自己魔怔了,不敢宣之於口,後來回到家,又仔仔細細地想了許久,才把所有的事情厘清。”
沈與之問:“你如何證明自己所說是真的?”
他的手依舊禁錮著對方,不敢鬆懈,不敢相信。
九思思索再三,道:“那我說些山九思和你之間的事,你自行判斷。”
沈與之半信半疑地點了頭。
“山九思掉的第一顆牙,是被你買的糖葫蘆磕掉的,當時她流了滿嘴的血,以為自己中毒要死了,一直抱著你哭。山九思第一次喝的酒,是你不小心把伯父放桌上的酒當成茶水遞給她,害她醉了一天,你也被伯母罰跪了好久。”
“還有一事,你書房的架子上那個大瓷瓶裡,有兩個很小的盒子,是山九思丟進去的,一個是顆珍珠,另一個是對耳環。”
好一會兒,沈與之才緩緩點頭。
這三件事裡,前兩件若是有心,便可以打聽到;可瓷瓶裡的那兩個盒子,就隻有自己和小九知道。
她當時心血來潮說要把最喜歡的兩樣東西放在自己這兒,在自己的書房裡選了半天,才心滿意足地選中書架上的大瓷瓶,將兩個小盒子丟了進去,又插了幾幅畫卷做掩飾。此後,自己便不讓丫環小廝挪動瓷瓶,時至今日,依舊是當時小九擺放的模樣。
九思見他點頭像是信了,微微鬆了口氣。
“那按你所說,另一邊的山九思是怎樣的生活?”沈與之心裡還是擔心。
“父母康健,還有一個小幾歲的弟弟。雖說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但也算衣食無憂;從小到大所遇見和認識的人,都還不錯。”九思說起從前,語氣似有懷念。
人總是這樣,擁有時並不覺得有多好,隻道是平常;之後,反而懷念感歎曾經的一切。
她見沈與之認真傾聽,想起他們都說小九不願出門,於是又道:“和弟弟偶有吵鬨,但感情還算不錯;有一兩好友可聊天談心,閒暇時候也會出門走動、吃飯、逛街、買東西……最多也就是為學堂課業,明日吃什麼和穿什麼,如何在父母手裡多討些錢花用煩惱。”
她所說的如此生活,已是有些人向往而無法企及的。
沈與之不知她心中所想,不解道:“那你為何要換?”
“我雖然不知道小九的想法,可我過了十幾年那樣的生活,平凡瑣碎,年年如是。一時找不到新的意義,迷茫之中又徒然生出一些厭煩的情緒;所以,我們交換去試不一樣的人生。”
“還好。”沈與之鬆了口氣,隻要小九無恙就好。
隨即,他細細一想,頃刻又被心底湧起的難過和心疼籠罩。
小九她和麵前的山九思是一樣的想法嗎?突然厭倦了奉元平常瑣碎的日子,所以才會交換,去過和之前不一樣的生活。
那個喜歡跟在自己身後的,活潑愛撒嬌的小姑娘,經曆了一些變故後,越長大話便越少,她變得乖巧懂事,不需要彆人操心,她能很快地洞察人心,感受到周遭的變化,她不願意給彆人添麻煩。
沈與之想起小時候的小九,眼神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輕聲道:“小九敏感,但絕不是多疑自輕,是她能很快地察覺周圍之人的情緒變化,從而做出對大家都有利的選擇。她不說自己在想什麼,都是一個人悶著,她總覺得我們很忙,於是讓自己變得乖巧懂事,不讓懷略大哥和我們擔心;就連我,都是偶爾才會見到,她露出一點小時候的活潑樣子。我很心疼她,我從來都希望她快樂平安就好。”
“你比她多了一點棱角,更自在一些。”
他鬆開手,退了一步。
“你想知道的,我應該說的,就是這些了。”九思揉著手腕,坦然道:“你要如何?”
沈與之看著她,又不像是在看她。
片刻後,他說:“我尊重小九所有的選擇和決定。”
“此事,你知我知。”九思抬手成掌,道:“記得保密。”
沈與之抬手和她一擊,鄭重道好。
他解開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疑慮,又恢複了往常的君子端方。
“若是你哪天能意識到她了,煩請告訴我她的近況。”
“或者,你告訴她,我在等她。”
——
自上次九思在城牆上坦白後,沈與之心裡還是有塊石頭壓著,無法放鬆。
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去找過九思了,因為一時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去麵對她。
今天是他休沐,於是獨自騎馬去了古慈寺,他記得聽人說過,古慈寺許願很靈。
講法堂內。
沈與之等莫白師父講座完畢,周圍的香客信眾悉數退出,才上前去,恭敬地行了禮。
“莫白師父,我有一困惑,可否向您討教?”
莫白師父伸手讓他坐在了對麵的蒲團上,道:“施主請講。”
沈與之頷首,從善如流地坐下,問:“師父剛才所講的百億須彌山,百億日月,名為三千大千世界,是何含義?”
莫白師父徐徐道:“一個日月所照稱為一個小世界,一千個小世界為一‘小千世界’,一千個小千世界為一‘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為一‘大千世界’。一大千世界有小、中、大三種“千世界”,故稱三千大千世界。此話中之“三”並不是簡單的計數之三,是一種指代說法而已。”
沈與之沉思了片刻,又問:“這不止三千的世界中會不會存在,同一個世界裡有兩個相同或者相似的人?”
“貧僧寡聞。”莫白師傅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道:“諸微塵,如來說非微塵,是名微塵;如來說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
“我們所能認識到的一切,無論是微塵,還是世界,都是在娑婆世界中,對事物的一種認識,等到離開娑婆世界,就會發現它們的真相。”
沈與之還在思考莫白師父的這些話,隻聽他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一切都是因緣和合而生,冥冥中自有定數,施主不必過度自擾。”
“過去的已經過去,不必掛懷;未來的尚未到來,無法預知;即使是現在,如果心念眾多,隻會讓自己增加煩惱。因此,要想跳出煩惱,此三心勿要有。”
“受教了。”沈與之又是一禮,“多謝莫白師父。”
沈與之從講法堂離開後,去了大殿禮拜,替小九求了平安符。
他站在大殿前的樹下,摩挲著手裡的平安符,細細想著之前九思說的那些話。
來寺中進香的人來了又走,香爐鼎裡的佛香燃完三支又三支。
良久,他才釋然地笑了笑。
他尊重小九的所有選擇和決定,也希望小九快樂平安,無論在哪兒。
於是,他去了山府。
“沈與之,你找我?”
門房去九思的院裡通報,說與之公子在大門口等她。
九思又想起城牆上的那事兒來,雖說自己當時坦白完,心裡是輕鬆了許多。但沈與之肯定一時難以接受,他這會兒突然找上門來……
他會說什麼呢?
其實,也怪不得他,這樣離奇荒謬的事,又真的有幾個人親身經曆或是見過呢?
相信,談何容易。
“小九”他剛喚了一聲又覺不對,改了口:“九思,這幾天還好嗎?”
“還好。”九思看他的表情沒發覺有什麼異樣,問:“你不會隻是來問這個的吧?”
“不是。”
沈與之猶豫片刻,終開了口,“既是你們兩個人的選擇,我也不好置喙,這件事你知我知,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
“希望你在這兒過你所說的,和之前不一樣的生活,見不一樣的風景,遇不一樣的人。”
他看向九思的眼睛,鄭重其辭道:“隻是我有些私心,希望你不會用小九的身份做一些不利於她的事,我怕她回來會不高興。”
二人對視良久,九思忽而一笑,“我知道。”
沈與之這才笑了,語氣一如往常般讓人如沐春風。“之前小九有什麼都會和我說,高興的,不高興的。我也算是你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你若是願意,我洗耳恭聽。”
沈與之已經想好該以怎樣的態度和她相處,九思是朋友,是妹妹。
“好。”九思鄭重地點了頭,道:“沈與之,幸會。”
“幸會,山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