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不用擔心,脈象平穩正常。”
羅姝收回手,真心道了一句辛苦。
“沒事,你先坐旁邊等一會兒吧,我還有其他病人要看。”他說罷指了旁邊供人休息的凳子,示意羅姝過去。
羅姝起身,被丫環扶到了旁邊坐下,打量著永康堂的環境來,時不時瞟月知行一眼。
管家提著兩幅藥過來,“姑娘,藥抓好了。”
羅姝看了眼忙著給病人把脈的月知行,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道:“月大夫,我們抓好藥就先走了,最近的事真的很謝謝你。”
月知行抬頭看她,點頭致意,又接著詢問麵前的病人。
羅姝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帶著丫環和管家出了永康堂的門。
傍晚,半閒酒館。
九思剛聽安寧彈完一首為靖水雅集所練的曲子,和她正說著話,忽然瞥見門口人影晃動,接著便是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
她覺得奇怪,起身出門查看。
門口倒著一個女孩,身上的衣服臟亂不堪;聽到腳步聲,慢慢抬起手,斷斷續續地說著:“我,我想……餓。”
她似乎是餓了很久,抬著的手終是沒了力氣,將要落下。
九思及時握住了她滑落的右手,忙叫來一萬,幫忙扶人進後院。
……
九思倒了杯茶,溫酒遞至女孩嘴邊,喂她喝下。
女孩喝得很急,險些嗆到,也不願鬆開握著杯子的手,九思又倒了一杯遞給溫酒喂她。
她連著喝了三杯茶才緩過來,剛睜開眼,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肚子先出了聲。
九思了然,叫溫酒去廚房取些吃的來。
“快吃吧。”
女孩神色羞赧,可捱不住肚子空空,小聲地說了聲謝謝,便狼吐虎咽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的動作慢了下來,可還在往鼓鼓囊囊的嘴裡塞,像是要把往後幾天的也吃下。
九思以為她是怕浪費,聲音溫和而委婉道:“小妹妹,你飽了就好,吃不完沒關係的。”
女孩嚼咽的動作停了一瞬,還是把手裡的那半塊點心塞進了嘴裡,又抬手捂著嘴,等全部咽完後,她才放下。
九思再次給她倒了茶。
女孩雙手捧著茶杯喝完,輕輕地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瞧著九思,“謝謝姐姐,你又幫了我一次。”
她認出麵前的人就是去年秋天請自己吃麵,又給自己買了兩個饅頭的人。
“又,我們之前見過?”九思疑惑,這女孩看著比衛瑾還小兩三歲,按理說是上學堂的年紀,怎麼會流落在外,過得如此可憐。
“……姐姐之前請我吃了麵,還給我買饅頭。”
九思經她一說也回想了起來。
之前,山懷略和衛宛央回蜀中給衛母過生辰的那段時間,她某天出門恰巧碰到一個哭得很慘的乞丐小女孩,一問才知是其他人看她年紀小,不費吹灰之力將她辛苦得來的吃食搶了去;九思便請她吃了碗麵,又買了兩個饅頭給她。
“那你怎麼會倒在地上,是身體不舒服嗎?”
女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我的吃食被人搶了,我太餓了,所以……”
所以她是……又風餐露宿了一年。
九思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試問道:“你的家人呢?”
九思去年碰見這女孩時,隻是覺得她挺可憐的,便請她吃了東西,其他的並未多問。
她自知沒那麼大的能力,什麼事都能管上一管。
女孩搖頭。
九思想了想,輕聲問:“你是和家人走散了,還是……”
她沒說被遺棄,這話對十一二歲的孩子太過殘忍。
人一旦吃飽喝足,放鬆下來,許多情緒便會不自覺地滋生,從而放大。
女孩低著頭,好一會兒,她才囁嚅道:“我不記得了,可能是我不討喜歡,才會被丟掉。”
“你還記得是幾歲的事嗎?”
許是麵前的人幫過自己,許是她的聲音很輕,似能安撫人心。
女孩慢慢說起了自己的事。
“自我記事起,身邊就隻有一個婆婆和我相依為命。婆婆眼睛不好,幫人家漿洗衣服的時候容易弄壞,會被扣錢;所以我就和她一起去洗,等下午領了那十幾文錢,就去買點最便宜的米,回去的路上再挖點野菜,我們第二天就有了著落。天氣好的話,我就去山上采草藥,拿到藥鋪去換錢;運氣好的時候,再捉到隻山雞野兔,我們就有肉吃了。我也幫飯館洗過盤子,可我力氣不夠,一下打碎了好多個,老板心善沒讓我賠;可婆婆說做錯了事就要承擔後果,於是我就連著又洗了兩天的盤子,沒要工錢,也沒再打碎……”
“我經常問婆婆,我的父母去哪兒了,婆婆總是說等我長大了,他們就會來接我回家,所以我乖乖的從來不亂跑,怕他們來接我和婆婆的時候找不到人。後來我八歲的時候,婆婆得病去世了,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是她在路邊撿的,當時我還在繈褓裡,她雖然過得很難,但還是於心不忍地收養了我 ……自從婆婆去世後,我就隻有四處流浪了。”
她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啪塔啪塔地砸在桌上,更砸在旁邊傾聽的人心上。
半晌後,九思才問:“你想找到親生父母嗎?”
女孩搖頭,過了一會兒,她又點頭,神色迷茫,語氣不確定地說:“我不知道。”
她想找到他們問問,是不小心弄丟了自己,還是存心遺棄;也想知道自己現在這樣,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的;還想知道這些年來,他們有沒有想起過自己,哪怕一回。
可她害怕回答是存心,是不喜,抑或是無能為力。
“你有話想問他們,是嗎?”
她點了頭,艱難的,鄭重的。
“既然如此,那便找吧。”九思看著她,緩慢而堅定道:“如果是不小心,他們正好也在找你,那你就可以和家人團聚了;如果是存心,那便不是你的問題,你也不必再為此困擾,以後就好好生活。”
女孩望著九思,眼中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她問:“真的嗎?”
九思點頭,輕聲勸慰道:“你總要知道原因,才能放下困惑多年的事,才能往前走。”
半晌,她做出了決定,點頭。
九思正想讓溫酒去酒館門口看著,等沈與之散值回來,路過酒館時就叫停他。
沈與之在府衙供職,這樣的事找他幫忙,肯定能事半功倍。
九思心裡在想,這女孩尋親期間的所有費用,她可以解決,反正半閒酒館掙的錢,哥哥嫂嫂讓她自己安排。但如果久尋不到,該如何處理;如果是父母遺棄,那女孩往後又該如何安置。
剛巧,沈與之拿著一個盒子從門口進來,說:“九思,今天下午府衙的同僚給了我一盒點心,我拿來給你。”
九思收好思緒,連忙讓他坐下,說起了這女孩的事。
沈與之聽罷,好一會兒才道:“ 各州縣由官府撥款設立慈幼局,收養遺棄的新生兒,並置乳母喂養;另按月發放錢米絹布,保證孤兒有飯吃,有衣穿。沒有子女的人家,可以到慈幼局領養孤兒;沒人領養的孩子,則會留在慈幼局直至成年,之後自己決定去留,官府絕不乾涉。 ”
他沒說一個老人家和一個孩子,何至於如此辛苦生活;但那婆婆確實是善心,做了好事。
九思明白他這話的未儘之意,說:“那婆婆年邁,可能不太懂這些,隻是不忍心那麼小一個孩子自生自滅。”
沈與之沉思之後,還是答應了。又問女孩所記得的事,有無信物之類可證明身份的東西。
“我左邊的肩膀上有個拇指大的黑色胎記,婆婆去世時把當年的繈褓給了我,我埋在城門外的一棵樹下了。”
沈與之又問“可有姓名?”
“婆婆給我取了名字叫昭昭。”
是陽光明亮的意思。
沈與之點頭,溫聲說道:“明日我會向府衙稟明此事,將你登記在冊;時間太久,或許找起來會有些困難,不過我們會儘力的,還要請昭昭你耐心等待。”
昭昭也知道這事兒的不容易,謝過他,又謝過九思。
沈與之將九思拉到了一旁,小聲問起她如何安置昭昭。
九思剛才就想過這個問題,說:“我先帶她回山家吧,總流落街頭也不是辦法。”
沈與之所想到的東西多一些,聞言搖頭不讚同,山懷略和衛宛央平時事忙,九思年紀不大,將一個身份不明的孩子帶回家,存在極大的隱患,也不能保證會有怎樣的後果;於是,他提出說將昭昭先送到慈幼局安頓。
九思猶豫,不語。
昭昭因為生活而被迫早熟,斷斷續續地聽到了一些話。
她起身走到九思身後,小心地拉了一下後者的衣袖,說:“姐姐,我願意去那個慈幼局。”
“昭昭,可……”
“姐姐,剛才這個哥哥說了那兒有飯吃,有衣服穿,那應該也有床睡,已經很好了。如果尋不到,或者是他們不要我,慈幼局可以讓我呆到成年,到時候我再找份工養活自己,真的已經很好了。”昭昭頓了一會兒,說:“姐姐已經幫了我很多,我不想再給姐姐你添麻煩。”
艱難多年,她仍未放棄自己,希望不曾湮滅,便會像她的名字那樣,陽光明亮。
九思看向沈與之,後者點頭保證,“慈幼局的事,我會安排好。”
然後,他就帶著昭昭去城門外,挖出了當年的那個繈褓。
當晚,在沈與之的安排下,昭昭住進了慈幼局。